蓮鶴夫人 作品

第 9 章 愚人一無所有(九)


 是夜,極地的大風似乎永不停歇,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狂暴的大風席捲著冰雪,能在深達上百米的建築物內部掀起咆哮般的共振。合金的地板微不可察地震動,只有巡夜的人方能隱隱地感覺到。

 “三小隊彙報,c區無異常,重複一遍,c區無異常,完畢。”

 百無聊賴的巡夜時光,每個人嘴上不說,臉上皆帶著疲倦之色。

 自從地底隧道的保密實驗場地出事以來,全站封鎖,啟用最高警戒模式,夜巡的人數增加到雙倍,力求每一個死角都受到萬無一失的監管。警衛們的精神像緊繃的弦,強撐著熬了三個星期,就是鐵打的人,此時也有點支不住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其中一個隊員避開公用頻道,嘀咕道:“不是說那個怪物已經被處理掉了嗎,站裡還在警戒什麼呢?”

 “少說兩句,”另一個人低聲道,“這事兒嚴禁討論,你忘啦?”

 距離那場災難事故已經快過去一月,極地站作為最高領導人的博士沒了一個,僅剩的另一個也始終閉門不出,把自己放置在阿爾法小隊和貝塔小隊的層層保護下。站內難免人心惶惶,傳出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為免謠言引發更大的恐慌,尤恩博士通過阿爾法小隊下了死命令,不許人討論相關的一切話題。

 小隊的隊長疲憊地喘口氣,只覺得手指頭髮癢,實在想從兜裡摸出根香菸點上。

 “聽說時博士的消息還沒報上去,都警醒著點。”他不痛不癢地呵斥,“想死就直說,別等著被上頭拉到實驗室,才想起哭爹喊娘地求兄弟撈人。”

 這個警告實在有分量,隊裡的九個人全不吭氣了。就在轉過拐角的那一刻,前面的人忽然停頓下來,警覺地拿出武器。

 窸窸窣窣的聲音,正從前面的房間內傳出,隔著厚重的門板,模糊得聽不真切。

 “是文件室,”隊員猜測,“哪個研究員在裡頭?”

 隊長皺起眉頭,大步走過去,他的腳步聲剛剛響起,房間裡的動靜就沒了。

 “誰在裡面?”他沉聲質問,“不管你是什麼人,宵禁期間禁止外出!不懂規矩嗎?”

 說話間,他的手掌已經按在門把手上,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他眯起眼睛,文件室昏暗無光,隱約可見一名身著白袍的人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地上畫著什麼。

 ……真是研究員?

 隊長做個手勢,示意隊員留在門外。

 倘若破壞規矩的真是研究員,那事情就另當別論了。在莫比烏斯內部,科研人員就是最金貴的中堅力量,學者的地位,高於任何非學者的成員。

 作為夜巡隊的長官,他當然可以對違反規定的研究員下達處罰指令,但任何一個智商在線的人,都不會這麼做。所以他得讓隊員在門外等待,因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無疑稱得上是“徇私枉法”。

 “女士?先生?”他虛掩上門,走過去,“已經宵禁了,您不該停留在這裡……”

 空氣中瀰漫著奇異的腥氣,對方聽見他的聲音,卻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站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隊長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對方起身的姿勢非常怪異。

 他的身體沒有起伏,甚至缺少正常人的肌肉運動。他起身,活像是……活像是垂直揚升的一面旗幟,一根原先摺疊,現在又舒展的管道。

 隨著對方完全站定,隊長面部的肌肉不住抽搐,心頭不妙的寒意也越發濃重。

 ……他太高了。

 研究所裡不是沒有巨人,常年駐守極地站的各個重裝小隊,裡面絕大部分成員都是生化人。那些人形兵器的平均身高超過兩米,無不擁有著超乎想象的壯碩軀體,手臂上的二頭肌比成年人的頭還大。然而,隊長膽敢斷定,沒有哪一個生化人,能像眼前的東西一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膽寒之意。

 毋庸置疑,他……它的身高比生化人還要誇張,然而體格卻分外細窄,雙手雙腳都怪誕地扭曲著,骨骼之畸長,簡直像極了過度拉伸的麵糰。

 這個生物無聲地立在那裡,半透明的長髮豐厚無比,如同一面散發著微光的瀑布。它披著屬於研究員的,太短的白袍,姿態幾乎是空靈的。

 隊長的身心已經被恐懼徹底攫住,他發抖地後退,喉嚨裡“咯咯”地響著氣音,正要大聲求援,這個東西已經轉過身體,正對著他。

 以隊長的個頭,需要仰著臉才能看清它的長相。一看之下,他的大腦乍然空白,只有一個下意識脫口而出的稱呼,輕飄飄地呵出嘴唇。

 “時……”他抖如篩糠,不可置信地顫聲道,“時博士……?”

 是的,時夜生,時博士,極地站的最高領導者之一。

 此時此刻,眼前的“人”,就長著這樣一張眼熟而陌生的臉。

 他是見過時夜生的,並且清楚地記得,時夜生是東方人。或許世上真有老天偏愛的說法,這個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天才,同樣擁有一副使人過目不忘的俊美容貌。

 不過,定睛細看,就看出區別來了。隊長見過的時夜生更加莊重,不苟言笑,而眼前的時夜生……

 “時夜生”面無表情地低頭,雙目冰冷,眨也不眨地盯著下方的人。倏然間,他彎起細長的眼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裂到耳根的薄薄嘴唇,泛出幽藍的微光。

 ——而眼前的時夜生,彷彿某種沒有靈魂,更沒有感情的陰森野獸。笑起來的模樣,帶著不摻雜質的狂喜,以及貪婪。

 “救、救……”

 男人再也動不了了,他快要在空氣裡溺死,不住摳著喉結的位置,拼命張大嘴巴呼吸,想放聲呼叫門外的支援。但掙扎全然無用,他的腹腔發出類似沸水翻騰的聲音,咽喉裡也溢出巨量的血沫。

 他正在從內到外地融化。

 隊長離開太久,巡夜的隊員都開始焦躁不安起來,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剛抓住把手,打算推門進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房門便從裡打開。

 男人低著頭走出來,看著與平時沒什麼不同,唯有虹膜,在黯淡燈光中折射出一種偏藍的色調。

 “隊長!”隊員急忙圍上去,“裡面出什麼事了,怎麼去那麼久?”

 隊長抬起頭,一言不發地仔細觀察著面前的幾個隊員。他的眼神全然空白,面孔鬆弛地垮著,只有在掠過活人的臉時,眉宇間才現出一種古怪的喜悅神色。

 黑夜寂寂,他這副模樣森然得叫人腳軟。

 “隊,隊長?”

 隊長收回目光,他失神地遊離片刻,突然咧嘴一笑。

 “沒事,”他說,“裡面什麼也沒有。”

 ·

 六號焦躁地捲起身體,被刺激得不太安分。

 夜深了,太多蠢蠢欲動的同構體在黑暗中活躍,捕獵豐美的血食。通過同構體之間的共情共感,六號完全能感應到,那些更加強大的同構體,此刻已經進化出了更完美的人類偽裝,並熱切地咀嚼著獵物新鮮柔嫩的骨髓與血肉。

 相較之下,它的力量仍然不足,甚至無法在精神鏈條上施加更強有力的輻射,影響到其他同類。

 外面有的是防守薄弱的警衛,但有了前車之鑑,六號和它的同構體們難得達成一個共識:在佔據絕對優勢之前,最好不要引起人類的警覺。它們不應低估人類玉石俱焚的決心,畢竟,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恐懼是可以促使活人幹出任何事的。

 所以,另一種更簡單的選擇,就擺在它們面前。

 ——吃掉一個人,再汲取他的記憶,偽裝他的外形,從而吃掉更多的人。

 只是六號無法選擇這條路。

 它不能離開母體……人類已經非常羸弱,但母體則是羸弱中的羸弱。他常年吃苦,又營養不良,消瘦得一下就能被捏碎。在人類的聚集地,母體沒有地位,沒有權勢,即使消失,也無法引發太多的關注——他正是所有同構體會在第一時間選擇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