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愚人一無所有(六)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徐久逢的固然算不得什麼喜事,卻也叫他渾身充滿幹勁。
藉著這個勁頭,徐久如法炮製,又去找了兩個人,分別出賣了自己下午和明早的勞動力,再換了兩塊餅乾回來。
他知道,這不能算長久之計,但現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換取食物。莫比烏斯不會給低級人員發工資,據他所知,只有c級以上的研究員和管理者,才有資格享受每月津貼補助的待遇,可以去內網採購需要的商品,吃膩了食堂,還能時不時打打牙祭。
至於徐久這樣的,嚴格來說,他貢獻的勞動力可沒有權力去“換取”什麼等價物,他只能替自己還債。在他與實驗室簽訂勞務合同的時候,上面就寫得很清楚了:他從小到大的吃穿住行,所受的教育,全是要錢的,只是實驗室提前替他們預付了這筆不小的花銷,既然他被考核教師鑑定為沒有資格再接受教育,那就趕緊滾去幹活還錢吧。
他擦擦汗,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重建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下午的活更加繁忙,大批的清潔工不僅要打掃廣場上的瓦礫磚石,更要組織人手,順著挖掘機開鑿出的狹小通道,下到岌岌可危的負樓層去搶救一切能看見的文件與電子設備。
徐久累得滿頭大汗,正靠在一堆破爛鋼筋旁邊休息喝水時,冷不丁聽見背後有兩個同隊,正壓低聲音,自以為隱秘地說著悄悄話。
“聽說了沒?極地站的出口被全部封死了,從前天開始,就是隻能進,不能出了!”
他心頭一緊,急忙靠近了些,想聽聽他們交換的小道消息。
“怎麼回事?”另一個人也趕忙追問,“是尤恩博士下的令嗎?”
“十有八九。我這麼跟你說吧,現在這事鬧太大,誰都不敢擔責任,也不想消息走漏出去。博士!你想想,死了個博士,莫比烏斯才有幾個博士?”
“這確實是……時博士是當場就沒了吧?”
“差不多,所以我估計尤恩博士的意思就是,先把時博士的死訊壓住,對總部就說還在搜尋搶救……能拖多久是多久。反正這地方鳥不拉屎的,就算派過來調查員,十天半個月也到不了。”
“哈,這麼說……咱們也不用急著幹活了?”
“當然不用!”
徐久默不作聲地坐在背後,他對這兩個自作聰明的同事不發表意見,對極地站的權力核心,同樣一知半解,不甚感興趣,他只是在想,那個封閉研究站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莫比烏斯的博士大多身份成謎,行蹤神秘,很少叫人看清他們的真面目。徐久只知道,對話裡的“時博士”,就是那天在控制檯廣播,指揮所有人撤退,然後不幸被巨型水母一下拍死的人。至於“尤恩博士”——剛進入極地站的時候,徐久罕見地瞥見過對方的側臉,似乎是個胖胖的白人老頭,一頭銀色的細軟頭髮,稀疏地籠罩在泛紅的腦門上。
上頭有什麼決策,徐久不關心,更不在乎。多年的底層生涯使他過於透徹地明白一件事:不管大人物們做出多寬容的決策,小人物們也不會因此受惠半分,再大的便利,也抵不過層層加重的剝削。況且上位者施捨的所謂“寬容”,原本就十分微薄。
或許尤恩博士確實打算儘可能地拖延時間,但無論他怎麼想,最底層的清潔工要是真的敢為此偷懶,看那些面目可憎的主管抽不抽人就完事了。
果不其然,快到下班的時候,主管前來驗收成果,發現隊伍裡有兩個渾水摸魚的成員,連徐久的晦氣都忘記找,上去先賞了一人一頓拳腳。
徐久一個幹了兩個人的活,掛著安全帶上上下下地爬了百十來回,此刻累得夠嗆,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已經喘得像條死狗,過度的消耗,使他早把什麼封鎖的消息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今天晚上食堂做中餐!
徐久又快活起來,即使他因為太過疲憊,被其餘的清潔工一窩蜂地擠在隊伍最後面。
但管他呢!他覺得當下的自己簡直超級幸運。
手腕好了,往後的奮鬥目標找到了,養了寵物……應該算寵物?差點遲到,主管居然沒找他麻煩,而且賺到很多壓縮餅乾,晚上食堂還有饅頭炒菜吃!
徐久一個人排在最後面,傻乎乎的笑容止不住地從心底溢到臉上。輪到他的時候,打飯的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從手邊的大盆裡多撈出一個饅頭,丟進他的餐盤裡。
徐久:“!”
“下班!”打飯的人並不理會他的震驚,更沒打算回應些什麼,發完最後一個人的飯,扭頭便大聲喊了句,接著手往上一探,將窗口的金屬捲簾往下一拉,鑰匙一插,上鎖。
整個步驟行雲流水,他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便空無一人,玻璃窗上只剩自己的倒影。
徐久暈暈的,又有點做賊心虛的不安,他不敢叫其他人發現,趕緊找個角落蹲下。
天啊,我居然比別人多得一個大饅頭!明天我不會很倒黴吧?
今天的菜有黃花菜炒肉絲,麻婆豆腐和小榨菜。黃花菜裡有肉,麻婆豆腐同樣拌著肉沫,榨菜又辣又入味,徐久要幸福死了。他把榨菜夾在饅頭裡,再去蘸麻婆豆腐的醬,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三兩下就吞進去一個。
這頓飯吃得他額頭冒汗,至於如何安置那個多餘的饅頭,徐久想一想,還是揣到懷裡。
算啦,機會難得,除了壓縮餅乾,這個也帶回去給六號吃。
徐久一抹嘴,腳步輕快得按捺不住,差點蹦噠起來。站在宿舍門前,他掏出鑰匙開鎖,先謹慎地拿餘光掃一下週圍,才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側身鑽進去。
“我……”徐久清清嗓子,覺得這話在舌頭上打轉幾圈,實在青澀又陌生,“我回來了?”
他在房間裡搜尋著六號的蹤跡,又小聲地說一遍:“我回來了!”
一個涼涼滑滑的東西猛地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肩膀上。
徐久嚇得一蹦三尺高,心跳都錯了一拍,他慌亂扭頭,六號就牢牢地扒在那裡,隱隱帶著幾分得意地正對著他。
“你要嚇死我啊,小混蛋!”徐久罵完一句,氣來得快,消得更快,一轉眼,又笑嘻嘻地把它捧在手裡。
其實小水母不壞,就是調皮了點……
他坐下來,就像獻寶一樣,把懷裡的食物一樣樣地掏給六號:三塊沉甸甸的壓縮餅乾,一個還帶著餘溫的白饅頭。
六號在桌子上轉悠好幾圈,伸出短短的口腕,左探探,右摸摸。它在饅頭上碰了一下,兩下,忽然就收回全身的觸角,縮得緊緊的。
徐久好奇地看著,不曉得它要做什麼。
“唬”的一聲,六號氣勢洶洶,像個夢幻版的小小抱臉蟲,兇猛地張開身體,撲在饅頭上。
徐久:“喔!”
六號似乎在模仿某一類捕食的野獸,惡狠狠地消化掉了跟它身體差不多大的饅頭,並且耀武揚威地擺動著口腕。徐久屏住呼吸,新奇地盯著看,直到最後一層饅頭皮也消失不見,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徐久:“好厲害!”
他是真的覺得六號很厲害,而且胃口也大——能吃是福!這麼能吃,就說明一定很健康。
他這麼想著,就情不自禁,呱唧呱唧地給小水母鼓起掌來。
六號得到鼓勵,依次開始消化剩下那三塊壓縮餅乾,用短短的肉質觸角抓著往口中送。
壓縮餅乾比饅頭更堅硬,它吃飯的速度就慢下來。等它像吸一樣把兩塊壓縮餅乾送入腹中,抓到第三塊的時候,它的口腕在餅乾的斷面上摸索著,漸漸停了。
“怎麼啦?”
六號轉向他,徐久也不知道它透明的小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小水母一會兒偏向那塊餅乾,一會兒偏向他……那幾乎是猶豫的情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