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功勞
休整一會兒後,杜家村一行人將騾車趕到上樑村的墳山下,六位力氣大的小夥子從車上卸下新棺材,放在木頭綁成的支架上,一邊三個人把支架抬起扛在肩上。
支架正前方中央栓著一條小孩手臂粗細的麻繩,其他人走在前面,排成一列拉著麻繩上山,一起合力將新棺材運到了梅雪兒的墳塋邊上。
因為許久無人祭奠和打理,墳頭土已經被雨淋塌了小半,長滿了雜草。
看風水的陰陽先生也到了,提墳講究屍骨不能見光,秋華年取出半匹提前準備好的黑麻布,讓幾個人對著日頭的方向把麻布展開舉起來,遮住墳頭上的陽光。
等到了吉日吉時,陰陽拿出一把犁,唸完破土咒,在墳土上用犁劃了一道,這意味著可以動土了,還閒著的人便拿出自帶的鐵鍬,一鏟一鏟挖開殘破的墳土。
梅雪兒下葬的十分敷衍倉促,眾人挖了不到一米,就挖到了棺材壁只有手指頭厚的粗製薄棺。
棺材已經被腐蝕地搖搖欲墜,有經驗的人下了繩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綁好提到平地上,舉著黑麻布的人全程默契地配合調整方向和角度,不讓陽光照在屍骨上打擾死者的安眠。
杜雲瑟跟著秋華年一起跪了下來,女婿半個兒,梅雪兒身世不詳,只有秋華年一個後代,此時只有他們二人可以上手為梅雪兒斂骨。
沒有好棺材的保護,薄棺中的森森白骨與破爛的衣服亂成一團,看起來無比淒涼。
她曾是誰的女兒,誰的姐妹,曾去過哪些地方,讀過哪些詩書,如今都只剩黑土中凌亂的白骨。
陰陽搖鈴唸經,蒼涼古老的經文在山間迴盪,驚起幾隻飛鳥。
秋華年取出專門買的一丈白緞,與杜雲瑟一起慎重而悲切地把白骨收入白緞中包裹起來,放入畫著彩繪的結實的新棺材中。
棺材盒蓋,下釘封棺,眾人收起黑麻布,流程還沒有結束。
動了土自然要回土神,待杜家村的人把墳坑和空棺材重新填好後,陰陽在墳圈子四角和后土的位置燒了黃錢,唸了安土神咒,上樑村這邊的步驟才全部完成。
明媚的陽光下,騾車拉著收斂了屍骨的新棺材離開上樑村,秋華年下意識回頭,那個在原主記憶中刻骨銘心的村子一點點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這一離開,或許此生都不會再回來了。
半個多時辰後,騾車到了杜家村的墳山下,新墳地前兩天就請陰陽選好地方破了土,挖好了墳坑,按照秋華年的意思,在一個山清水秀,較為偏僻和安靜,但能看見李寡婦的墳的位置。
其他人不明白秋華年為什麼堅持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因為原主在這個世界的衣冠冢也在那裡。
等到下一個吉時,陰陽又走了一遍流程,厚實的彩繪棺材蓋著黑麻布埋入挖了兩米多深的墳坑中,壘起的高土澆水壓成新的墳頭,木頭墓碑上寫好“先母梅雪兒之墓”,一切才終於塵埃落定。(注1)
因為尚不清楚她為什麼隱瞞身份,梅爭春這個名字暫時還不能用。
燒完黃錢和紙錢,一行人沿著山路回村,半路時,天空突然下起了牛毛般細密的小雨,連衣襟都無法沾溼,卻打溼了秋華年撲扇的睫毛。
回到村子,突如其來的小雨已經停了,來無影去無蹤,就像一聲遙遠處傳來的輕嘆。
胡秋燕在秋華年不在時全權負責席面的籌備,她讓雲康和春生守在村口,遠遠看見提墳的人回來了就跑著告訴她。
秋華年回到自家院子,院裡院外已經擺好了十張桌子和一堆板凳,大半是和其他人家借的。
秋華年家的兩口灶不夠用,胡秋燕又借了幾個鄰居家的灶,聽到他們回來,好幾個灶口一起開始炒菜熱飯,不一會兒就上全了席面。
秋華年讓大家落座,感謝了所有為提墳出力幫忙的人,秋華年和杜雲瑟昨天專程上門請了族長,族長也在席上說了兩句,宣告著兩家人之間因趙氏而起的隔閡暫時消解。
席上有的菜是漳縣農村辦席時常見的,有的則是秋華年自己改編的,菜品粗糙但色香味俱全,讓村人們吃得津津有味。
加了許多白糖和大棗的糯米甜丸子遭到了孩子們的瘋搶,燉得奶白濃香的玉米大骨湯則讓秋華年被反覆問及具體做法。
玉米在農村到處都是,骨頭比起肉便宜得多,其他好菜吃不起,這道湯問清楚做法還是能在家做一做的。
這場席後,提墳的最後一個步驟專門完成,在古代農村社會,這意味著秋華年為母和離與提墳的事過了明路,得到了情理上的正式承認。
一直忙到夕陽漫天,秋華年終於和幫忙的人一起把所有借來的碗筷與桌凳清洗完歸還。
他收拾好灶臺,將挑出來還能吃的剩飯剩菜分給做飯洗碗的人後,疲憊地關上了院門。
杜雲瑟挑來清水燒熱,兩人輪流用大浴桶洗了澡,在大梨樹下休息晾發。
月上梢頭,清暉滿地,九九和春生已經睡了,秋華年手裡繞著自己烏黑的長髮亂玩,放輕聲音說,“這次提墳一共花了二兩五錢銀子,接下來一個月手裡得緊一些,不然你去府城考院試的錢就不夠了。”
棺材花了一兩,斂骨的白緞花了七錢銀子,這是兩項最大的花銷,其餘請陰陽先生、買辦席的食材、買黑麻布等零零碎碎加起來,共花了八錢銀子。
目前家中的儲蓄已經只剩一兩多銀子了,如果不是孟武棟這些天打通了許多高粱飴外銷的路子,讓秋華年的日收入穩定在了150文以上,秋華年也不敢花這麼多。
秋華年一條條計算,“每天存一百二十文,距離你考試還有一個多月,夠攢個三兩多銀子,來去路費加上在府城住宿吃飯,應該勉強夠用了。”
“就是不知道人情往來的開銷需要多少,院試同榜的秀才都是你以後的人脈,總得請客吃飯交際一下。”
秋華年邊說邊用手指無意識地亂繞自己的頭髮,回過神時,髮尾已經打了結,扯了幾下都扯不開。
杜雲瑟看不下去,輕輕拉過他烏黑柔順的長髮,一點點耐心地解了起來。
“你不用這麼辛苦,怎樣的條件做怎樣的事,朋友貴精不貴多,酒肉朋友不交也罷。”
秋華年順著他的動作一下下點頭,他不是那種為了省錢就虧待自己的人,之所以計劃每天只存一百二十文,就是為了留出三十文的日常支出,用來改善伙食,提高生活質量。
努力是為了好好生活,絕對不能本末倒置。
家裡四個人裡,九九和春生是正在長身體的小孩,杜雲瑟既要幹活還要讀書,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都不小,秋華年也每日忙得腳不沾地,所以吃食和營養必須跟上。
秋華年剛來時買的兩隻半大母雞已經能下蛋了,家裡不缺糧食,九九和春生摘野菜也摘得勤快,雞圈裡的雞飼料充足,母雞下的蛋自然多了,四隻雞一天至少有四個蛋,有時甚至有五六個。
現在家裡的生活標準是每人每天一顆雞蛋,每頓都有豆腐,主食參一半的白米白麵,五天正式吃一頓肉。
在秋華年的合理調配下,九九和春生的身體已經十分健康,頭髮烏黑皮膚白皙,杜雲瑟的悉心教導則讓他們的氣質漸漸成型,舉手投足開始進退有度,胡秋燕時不時打趣說,地主家都不一定養得出這樣的孩子。
前幾日,甚至有人來和秋華年問九九的親事,嚇得秋華年趕緊推脫,直言近幾年都不會考慮這些事。
九九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這也太早了吧!
杜雲瑟輕柔地解開了秋華年纏亂的頭髮,柔順的髮絲從指尖滑落,惹得人心頭髮癢。
他抬頭看向秋華年,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椅背半睡了過去,頭頂梨樹落下幾片潔白的花瓣,沾染在他眉間,遮住了殷紅的眉心痣。
杜雲瑟忍不住抬手,想拂去落花,手指即將觸碰上樹下美人的眉心時,秋華年突然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杜雲瑟蜷縮起手指,收回了手臂。
“困了快去睡吧,今日忙了一整天,明早晚些起床。”
秋華年打了個哈欠,沒反應過來杜雲瑟剛才在做什麼,點了點頭搖搖晃晃回左耳房了。
又過了幾天,育種盤裡的棉花苗已經長到了能移栽的程度,再長下去盤裡就裝不下了。
秋華年忙著給三畝水地翻土施肥,單人手推犁還是沒有成功做出來,但有騾子的幫忙,加上他改造加固過的曲轅犁,整體勞動量依舊減少了至少幾倍。
秋華年先在地裡平鋪上加了草木灰的農家肥作為基肥,然後讓騾子拉著曲轅犁把三畝地翻了幾次,令其中的雜草也變成肥料進入土中,最後把土地分出壟和溝,田地才算是整理好了。
杜雲瑟每日讀半天書,下地幹半天活,族長家人手多,忙完他們那一畝棉花地後也過來幫忙,很快就整完了三畝地。
秋華年想給幫忙的人工錢,卻沒人要,畢竟跟著秋華年學會種棉花的本事已經是無價的了。
這天秋華年檢查完育種盤裡的棉花苗的情況,正打算挑個日子往田裡移栽,突然收到了王縣令派人傳來的消息。
“王縣令讓我們明日去一趟縣衙?”秋華年把育種盤放回原處,“傳信的人有說具體是什麼事嗎?”
“王縣令說等我們到縣衙再詳說。”杜雲瑟幫他打水洗手,“應該是柺子案終於結案了。”
秋華年眼睛一亮,秋傳宗和周氏被放回去後沒幾天,就又被官差押走了,秋富和秋貴也不知具體情況,秋華年聽到消息後難免擔心節外生枝,現在這一切終於有了結果。
秋華年和杜雲瑟空了一天時間,趕著騾車到漳縣縣衙。
王縣令處理完公務後,中午在縣衙後堂見了他們。
比起上次見面,王縣令瘦了一些,但面泛紅光,唇角帶笑,顯然心情非常好。
“雲瑟啊,你這一回來,可讓我立了一件大功!”
見兩人不解,王縣令撫須笑言,“看在雲瑟是立功之人的份上,我給你們說一說內情,你們切記不可外傳。”
“你們或許不知,我們隔壁縣出過一位宮裡的貴人,十幾年前她還在鄉野時,家中有一位弟弟被拐子拐走了,貴人發達後一直想找弟弟,為此還專門請旨叮囑過襄平府的一眾父母官,可惜年月久遠,遍尋不到。”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已經沒有希望了,誰知我審問半個多月前抓住的那批柺子時,竟問出了一些眉目!”
王縣令撫掌解釋,“此事關係重大,要加急層層上報到宮裡等待迴音,所以拖了許久,日前宮裡傳旨提走了所有案犯進京審問,我才敢告知你們始末。”
至於案犯進京後要怎麼審問,宮裡的貴人最後能不能找到自己弟弟,就不是他們能關心的了。
“因為結果未定,宮裡暫時沒有賞賜跟來,但我已經將你和吳深的功勞盡數寫在奏摺中呈交,待京中的消息和賞賜下來,我一定第一時間告知你!”
如果杜雲瑟只是一介草民,王縣令不一定會把他的功勞寫進奏摺,但杜雲瑟眼看著前途無量,王縣令當然不會目光短淺到獨吞好處。
王縣令今日叫他們這件事,他又問了杜雲瑟一些考試相關的事情,便去繼續處理公務了。
臨走前他說,“對了,你們救的那個小哥兒的家人一直想感謝你們,之前因為不能外洩案情,所以我沒有告訴他們恩人具體是誰,趁今天這個機會,不如見上一見。”
王縣令已經提前讓縣衙的雜役去通知那家人了,秋華年和杜雲瑟剛出縣衙,就被他們迎到了家中。
這戶人家姓衛,在城南開了一家調料鋪子,家裡還有一個做醋做醬的小工坊,在縣城裡算是富戶了。
被拐的小哥兒是男主人衛德興最小的孩子,當時他獨自去街上買珠釵,一不留神被拐子用藥迷暈,塞進了箱子裡。
“家中老母自櫟哥兒不見後便茶飯不思,幸好有恩人搭救,不然我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櫟哥兒自被拐過一次後就受了驚嚇,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衛德興讓他拜見過恩人後就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
秋華年冷眼瞧著,感覺衛德興對櫟哥兒並沒有多麼上心,再聽他話裡話外都是對杜雲瑟的關注,當即心下了然。
恐怕是王縣令的態度讓衛德興覺得救了櫟哥兒的人不一般,他才堅持要當面道謝,比起感謝對方救了自己的孩子,投機結交才是主要目的。
杜雲瑟也看出了這點,言語冷淡敷衍起來。
聊了一會兒後,衛德興暗中打量了幾眼秋華年,堆著笑打聽,“不知另一位恩公如今住在哪裡?我知道了好把謝禮送過去。”
秋華年迎著他的視線一笑,“吳公子還沒有傳回消息,我們也不知道。衛老闆不如把謝禮一起給我們,等有了信後我們找人捎給他。”
其實吳深已經託過往商隊給杜雲瑟帶了信,說了自己的住處和現狀,但這些顯然不必告訴別有所圖的衛德興。
衛德興又在話中明裡暗裡打聽吳深有沒有婚配,杜雲瑟沒有回答,讓衛德興討了個無趣。
氣氛不好,待了十幾分鍾後,杜雲瑟和秋華年便起身告辭,衛德興見自己的打算不成,沒有多留,讓家人送上謝禮。
一共是紅紙包著的一吊銅錢、一匹棉布、醋醬油鹽各半斤、時興紅腐乳一小罐,吳深也有一份一樣的。
這些東西看起來多,實際上一份謝禮的市價加起來也就不到二兩銀子,很多還是衛家調料鋪子自己賣的,成本更低,遠不及衛德興最早準備送的。
如果不是先前用的藉口是要謝恩人,怕王縣令那邊知道了不好交代,衛德興連這些謝禮都不想送。
“我家櫟哥兒畢竟是個還沒出嫁的小哥兒,勞煩恩公不要把他被拐過的事說出去,不然怕影響他日後找夫婿。”
“城裡人家講究多些,不像村裡鄉里,年輕的哥兒四處亂跑都無礙。”
這句話有暗諷秋華年沒規矩的意思,杜雲瑟修眉一皺,秋華年已經搶著笑了聲,“城裡的講究確實多,不像我們村裡鄉里,聽見野狗亂叫喚都是直接拿棍趕走的。”
衛德興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杜雲瑟溫柔地看了秋華年一眼,對衛德興點頭道,“謝禮已收,我們恩情兩清,日後也不必再來往了,衛老闆何必以己度人覺得我們是多舌之人?”
等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衛德興終於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躲在後面的衛櫟出來沉默地給他奉茶。
衛德興看著小兒子的臉氣不打一處來,他和夫人長相都一般,卻走大運生了一個清麗的哥兒,隨著衛櫟一點點長大,衛德興的心思也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