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九十五章 天公

認識淮國公已經有些年頭了,姜望從未見過老爺子這樣複雜的眼神。

 老公爺見慣了風雨,歷盡了世情,總是沉靜如淵,有時咆哮如怒海。

 唯獨是這種說不清的眼神,從未出現在他眼中。

 姜望等人都沉默。

 隕仙林、超脫存在、諸聖命化、凰唯真……這些名詞,都是他們這些年輕人還遠不能觸及的。

 什麼太虛閣員、第一神臨、左小公爺,都還差著層次。

 左囂嘆道:“凰唯真的確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啊。”

 他又補充:“現在可以稱為‘偉大’了。”

 偉大是至高的讚譽,偉大也是一種力量層次。

 “左爺爺一直都很推崇凰唯真!祂還沒有歸來的時候便是如此。”屈舜華道:“但在我心裡,左爺爺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左囂哈哈大笑:“這話我聽了很得意。同樣的話你可不許對屈晉夔說。”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這小子嘴巴都咧到耳後根去了。

 屈舜華上哄長輩,下拿光殊,軍中千騎席捲,修為神臨第一,真是個全方位得優的好弟媳。

 這時候她又道:“那左爺爺,您給講講您在隕仙林裡的故事唄?這事兒他們總藏著掖著,語焉不詳的。我可好奇了。”

 左囂扯了扯嘴角,放下筷子:“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倒也沒什麼不好說的。”

 他往旁邊看了一眼,姜望識趣地遞上杯子,左光殊顛顛地過來倒酒。

 酒液照人面吶,人無再少年。

 老國公定定地看了一眼酒杯中的自己,幾乎已經不記得年輕時候的樣子,提起來一口飲盡,才緩聲道:“我的父親就是死在隕仙林裡,我從小就看隕仙林不順眼。當年我心高氣傲,兩證絕巔,已覺天下無英雄,超脫是坦途。我雄心萬丈,想要一舉治平隕仙林,並藉此衝擊超脫——最後我失敗了,是世宗皇帝舉國勢入林,親自救了我。”

 這段故事講得很短,幾句話就已經帶過。

 但它所代表的波瀾,恐怕傾湘江也不能承載!

 原來左囂當年的超脫路,就是寄託在隕仙林,最後又失落在隕仙林。

 難怪提及隕仙林裡的故事,他的眼神如此複雜。

 那裡埋葬著他的雄心萬丈,曾經距離超脫只有一步之遙。

 “左爺爺。”姜望認真地問道:“您覺得您是因為什麼而失敗?”

 這個問題一般人不會問,一般人也沒有得到回答的必要。

 還記得姜望第一次來楚國,那時還滿滿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如今再看,已是另一輪驕陽。左囂深深地看著他:“在任何時候,失敗的原因只有一個——你不夠強。”

 “那是絕巔之上的路,是打破現世極限的力量,‘聖’字都不夠描述。再多的準備,也是不足夠的。每一個走到那一步的人,都會覺得自己準備好了。但是真正走到那一刻,也許敗亡才是不變的答案。你一定要窮極想象,超越所有,才有可能創造一線機會,並將之把握。”

 左囂慢慢地道:“但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具體的直接的原因。我的失敗,就是受阻於隕仙林深處的那尊超脫。祂太隱秘了,超出感受。當祂出手,我才知世間有此尊。世宗皇帝與祂交過手,也不能知祂名姓。”

 他口中的“世宗皇帝”,是當今楚天子的爺爺,廟號為“世宗”的熊紹。

 霸國天子舉國勢在身,是真正擁有超脫偉力,不弱於任何對手。不然也不可能深入隕仙林,在另一尊超脫的手裡,救下左囂的性命。

 只是隕仙林的那個超脫,也實在太神秘了些!

 現世如此多強者,繁如星海的手段,竟然連祂的名字都未明確嗎?

 在左家姜望一貫很自然,無需遮掩什麼,琢磨著道:“說起名字不明確這件事,倒是讓我想到了南斗殿的長生君,他也是斬名而遁,至今未死……”

 他猜想隕仙林裡的超脫,有沒有可能是南斗殿祖師之類的人物。若非類似的神通,怎會神秘到這個地步?

 左囂冷笑一聲:“南斗殿的那個,還差得太遠!他們沒有關係。隕仙林裡那一位,是跳出認知的存在。可不是簡簡單單的斬名而已。”

 跳出認知,無法觀測,無法想象,無法定義。這真是遙不可及的境界。

 而隕仙林裡的那一位,是超脫都不能準確認知的存在。

 連曾經一度衝擊超脫、在隕仙林裡處於人生巔峰的左囂,連切實把握超脫偉力的楚世宗熊紹,也都在真切的接觸過後,仍然不知其根底。

 孟天海歷史藏名,尚能被大儒在歷史中尋回。長生君斬名而遁,以億萬南斗星辰百姓為質,也不過能藏名一代人。

 隕仙林裡這尊超脫,有確切的出手記錄,且是阻道左囂、大戰楚世宗這等驚聞天下的大事,居然還能不被明確。

 當真是神秘到了極點。

 也由此更能見得凰唯真的恐怖。

 甫一回歸,便喚醒這等神秘莫測的超脫存在,注視其威,鎖定其蹤跡,還計劃將其殺死!

 時至神霄前夕,諸方備戰。

 作為人族當代第一天驕,姜望也知曉人族的諸多準備,甚至親眼見證了許多。

 迷界朝蒼梧劍壓娑婆龍杖,虞淵嬴允年注視太古之母……

 如今看來,號稱“天下最兇”的隕仙林,就是要由凰唯真負責了。

 可其它地方都還只是對峙而已,凰唯真一回來就要殺超脫?

 真是無與倫比的氣魄。

 見多識廣的姜真人都驚住了,左光殊和屈舜華這兩個小小的神臨,更是咋舌難言。

 都說凰唯真是楚地三千年來最風流,隨著他死去漸久,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質疑此言。現在看來,何止三千年!

 就在這個時候,有下人進來稟報:“公爺,酆都尹求見!”

 左囂抬了抬眉,在家人面前那種慈和的態度,瞬間就不見了,整個人變得異常的冷肅威嚴:“讓他進來。”

 顧蚩就像一根撐著黑色官服的竹竿,就那麼飄進了膳廳。

 看到姜望卻也不意外,只躬身對淮國公行了一禮:“有一件事情,公爺特意交代過了的……卑職覺得,還是要親自過來,跟公爺稟報。”

 左囂擺了擺手:“往後酆都那邊的情報,就不要隨便跟本公報告了。酆都直屬於天子,本公無權干涉。你是天子心腹,本公也就直言——整頓吏治,清正朝綱,就要從這些小事做起。”

 顧蚩感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作為天子嫡系心腹,他是知道好日子快要到來的,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好!

 難道酆都從此就要擺脫群爹時代,真正進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境界?

 其實有時候想想,酆都尹也沒那麼慘。

 同行大都強不到哪裡去。

 中央天牢的桑仙壽,說起來倒是兇名昭著,可在景國也是這不敢查那不敢審,到處是祖宗。

 鎮獄司的閻問,更是被罵作“範斯年的惡狗”,哪裡有一點間諜頭子的尊嚴?

 這下好了。

 酆都尹站起來了,酆都要開六國暗面風氣先河了!

 想了想,他還是戒驕戒躁地說了句:“是有關陸霜河的事情。”

 左囂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顧蚩識趣地轉身就走:“不打擾公爺用飯了,卑職告辭。”

 “咳!”淮國公的咳嗽在身後響起:“下不為例。”

 顧蚩趕緊轉回身來,流暢地稟報道:“南斗殿七殺真人蹤跡已現,此刻正在隕仙林入口附近徘徊,好幾撥人都見過他了。”

 左囂轉回頭來,看向姜望。

 姜望停下筷子,若有所思:“他不是在徘徊,他是在等我。天機一死,他已經感受到我的力量。”

 “隕仙林我不方便過去。”左囂說道:“顧大人,把消息傳給安國公。南斗餘孽的頭顱,是他的責任。”

 “不用。”姜望立即攔道:“聽到您衝擊超脫的往事,又驚聞凰唯真的風流,此刻我劍鳴匣中,不能自已。世間英雄,風華曠代,今朝不該叫昨歲寂寞——我和陸霜河有絕頂之約,也是時候履約了。”

 左囂看著他:“記得上一次我跟你說的話嗎?”

 “老爺子,我記得很清楚,請放心。”姜望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起身道:“你們慢一點吃,不要把我喜歡的霜花飛魚吃光了……我會回來吃第二碗飯。”

 說罷他便要出門,但忽然心有所感。笑著對左光殊道:“光殊,等會鬥昭要是過來,你就跟他說,我在外面有點事情,馬上就回來——讓他坐著等我,千萬別走開。”

 欸?

 這話實在是莫名其妙。左光殊沒聽明白。

 鬥昭不是失陷在阿鼻鬼窟了嗎?怎麼“過來”?姜大哥又是怎麼知道他要過來?

 但也來不及問些什麼,姜大哥的身影已經虛化,似魚投水,泛影無蹤。

 ……

 ……

 章華臺深處,無盡信息星河中。

 大楚淮國公的法相虛立於此,巨大的星神析木今天並不發言,只有枝葉搖動,仔細梳理訊息。

 星河深處,響起諸葛義先的聲音:“大楚有幸,能得左氏護國!老夫替大楚億萬百姓,謝過公爺!”

 左囂的法相比道身更冷肅,也更見威嚴,此刻虛懸星河,俯觀信息洪流,只道:“楚國億萬百姓,將相王侯,都應該謝過您才是。大楚積弊,始於太祖。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為了把局勢推到這一步,您做了太多。”

 “我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咳咳咳!”星河深處的聲音,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道:“河谷一戰,已經暴露問題。我們輸的不止是國運,還有過往的選擇。秦國變法多年,控扼百家,將校迭位,十兵替旗,以殘酷的競爭迅速增強國力,朝堂新貴勝舊勳。也就是咱們,當初舉旗反景,最後卻成為比景國更頑固的貴族帝國。神霄若敗,萬事休提。神霄若勝,外患盡除……有些人天下匡一的心情,就按捺不住。我們再不改革,就沒有機會了——咳咳咳!”

 左囂皺了皺眉:“您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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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事。”星河深處的聲音道:“兩千年前我就該死了,是章華臺一直吊著我的命,國勢一直滋養我。老而不死,朽病成妖,也到了我該回報的時候。”

 左囂一生看得起的人不多,對諸葛義先卻很尊重:“先生在楚,四千年嘔心瀝血。您之所予,遠勝於您之所取。這個國家,有您才是幸事。”

 “新政割了太多人的血肉,這是切身的痛楚,必然遭人痛恨。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公爺一樣有胸襟,也不可能奢求有人剜肉不痛。天下之恨,鬱而潰國。總要有人站出來,讓人們有所宣洩——歸根結底,大家都是楚人,還是要團結地往前走。”

 諸葛義先‘呵呵’地笑,信息星河裡波濤翻卷,彷彿在招手作別:“我熬不住啦。算是最後做點事情。”

 人生萬苦,莫過於一個“熬”字。

 星巫焚身以火,熬魂為油,已經太久。

 左囂知道他早就油盡燈枯,明白這是最後的決定。

 他也知道,不止是諸葛義先需要承擔。

 大楚以世家立國,大楚憑世家崛起,當年楚太祖熊義禎,在角蕪山親口所說,要與手足共天下。這將盡四千年的時間裡,楚國諸姓世家為國家奮死,用生命爭得軍功,每一分榮耀都是用血染就的!

 皇室與世家共享天下,將近四千年了。如今朝廷向世家開刀,不啻於剖其肝剜其心,誰願束手?這些舉國累積的憤怨,是諸葛義先一人所能承擔的嗎?

 哪怕有他左囂的帶頭,四大享國世家主動自我革新。哪怕楚天子把控朝局內外,已經剔除所有干擾的可能……那切身的痛楚,也一定會積恨在心。

 楚天子變革朝政,不像文景琇那樣手段粗糙,也不寄望於人,把變革變成賭博。他是親手斬削了內憂外患,主動選擇在霸國不伐的間隙裡,促成凰唯真提前回歸……在一切都準備好之後,才開啟這場變革。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間的憤怨,他也需要承擔。

 為社稷主,受天下垢。

 在新政之後,當今天子一定會退位。

 屆時就是獄中養望十年的太子熊諮度,出山的時候。

 新君承天下之望,繼歷代先君之德,再從掌控風雲的指縫間漏一點甜頭出來,展示一下天心,提拔一些幹臣,就能掌控朝局,萬象更新。有佈局後神霄時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