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行水則竭,行草則死
九凰去後,或明或暗的諸方強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個理國,有巨大的空闊。
跪在長街的革蜚,捂著臉哀哭未止,無人理會。
能夠影響他的,懶得搭理他。無法影響他的,不敢搭理他。
嗚咽長街聲未絕,長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個瞬間,革蜚忽然覺得很冷。
他緩緩地放開雙手,可憐得像一株枯萎的棘樹。地面的積水之中,有幾點殷紅,是他滴落的血淚。
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積水之中,看到了一個倒影——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很見雄壯。他的面容如光如火、不可直視。
革蜚猛然起身,想要竄離,卻在一瞬間失去了力量。他驚駭地仰頭,只看到一隻無限下壓的手掌——掌緣彷彿宇宙的盡頭,掌心是無限綿延的山川河流。
而長街之上的路人,只看到那窮兇極惡的革蜚真人,道軀忽圓忽扁,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任意揉搓。
咔咔,骨骼爆響。
汩汩,血液窮流。
在人們驚駭的目光裡,革蜚一個仰頭——
那奇醜的五官,變得更加醜陋,鼻子高高聳起,鼻孔不斷外擴,嘴唇外翻。頭上冒出兩個疙瘩,又自疙瘩中長出帶螺紋的彎角!
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形也在膨脹,直接崩碎了身上的儒衫,顯出一身筋肉緊實的白色的皮。他的雙手雙腳變成四隻牛蹄,支撐起巨大的身軀。臀後長出一條帶鱗的尾巴,如蛇潛游。
他瞪大了牛眸,眼中滿是驚恐、不甘、恐懼。
他只剩下這些痛苦的情緒,因為他無能為力,根本無法阻止身體的變化。
隱相峰的革蜚,早已是徹頭徹尾的當世真人。
可一尊得真的人,於此刻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頭山海怪物,且並非燭九陰!
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山海異獸志》。
革蜚化成了傳說中的災獸!
革譽死前說,革蜚就是革氏的“蜚”。
那是一種怨毒的描述,他一定想不到他會一語成讖。如今革蜚真個變成了“蜚”!
災獸的‘禍’,和祥鳳的‘福’,在此刻相抵。街上的普通百姓,倒是沒有因此遭厄。
但災獸這樣的存在,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必然殃及一方,赤地千里。
還在皇宮裡商量新政的範無術,得到消息火速趕來。卻只看到一隻大手,將那正在變化中的蜚獸握在掌心。
那憤恨的痛苦的掙扎的蜚,化作那麼小巧的一隻,在大手之中來回翻滾。
就連絕望的咆哮、憤怒的掙扎,也顯得很是可愛。
人生就是這樣的,你的痛苦於旁人根本無關痛癢,旁觀者只會當樂子看。
範無術或許是有幾分憐意的,但也沒有來得及同情。在他看到那個印象深刻的高大背影時,他就聽到了那個十分雄渾的聲音——“當年我問你的問題,現在是否有答案了?”
範無術張了張嘴。
便又聽得那人道:“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只此一句,那人便握著掌心裡的蜚,消失在長街。
只留下範無術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當年的那個問題——“理國的‘理’,是什麼‘理’?”
提問的這人……
是昭王。
平等國三大首領,聖公,神俠,昭王。
分別代表“公”、“義”、“理”。
此三字,是“平等”的基石。
……
……
九凰出世,天下興波瀾。
越國、理國、楚國、鉅城,明面的暗面的,無處不動。
各方勢力,各家強者,各懷心思。
淮國公府卻是十分安寧。
姜望正在這裡吃晚飯。
膳廳之中,唯淮國公左囂、玉韻長公主熊靜予、左光殊、屈舜華、姜望,五人而已。正兒八經的家宴。
一劍定錢塘後,姜望徑直來了楚國。
左爺爺親自去越國要人,他不想讓老人家久等。
當然也沒忘了知會衛國公府一聲,告知鬥昭失陷在阿鼻鬼窟的事情——神罪已然整軍出發,宋菩提也一道金橋落兵墟,自尋不孝曾孫去了。
“皇兄已經下定決心了。”熊靜予盛了一小碗湯,放到屈舜華面前,隨口道:“父親,這事您知道麼?”
屈舜華捧著湯,甜甜地笑了,為了不影響長輩說話,只用嘴型道:“謝謝娘。”
左囂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一絲不苟地將飯粒嚥下了,才道:“楚國的問題,又不是起於今日。我怎會不知道呢?”
楚國的問題所在,即是楚天子的決心所在。
大凡有志於天下的君王,不可能看不到楚國的弊病。但多少年盤根錯節下來,那是太複雜的血肉糾纏,稍稍一碰,傷筋動骨。
大楚立國幾近四千年,多少風流人物,都解不開這困局,因為所有人都身在局中,骨肉相連。只能注視著愈見繁榮的楚國,極天下之華彩,也愈見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