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三章 舟楫路窮



臨淄城的暴雨,下得鮑玄鏡心煩意亂。

說起來人類真是脆弱。

他總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爺爺,一生都在雨中。

他也不可避免地難過。

在驚覺天意之厭後,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的爺爺也做了所有能做的,現在竟然只有等待結果。

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讓他擁有了全新的可能,也讓他如此孱弱。

“啊呀呀。”門外有個聲音忽然響起:“你該怎麼辦呢?”

那個聲音靠近:“哪怕你現在逃出齊國,亡命天涯,也只是徒然引人猜疑,且很快就會被搜捉回來。你該怎麼辦呢?祈禱你那個生列兵事堂、死入英烈祠的爺爺,確然幫你抹掉了所有的猜疑嗎?”

鮑玄鏡從椅子上跳下來,走上前去,面無表情地拉開了門。

他看到鮑維宏的侍從——英勇伯府的一名家丁——正姿勢謙卑地站在那裡,語氣卻是居高臨下的調侃。

“七恨。”鮑玄鏡眼神複雜:“現在不該稱魔君了。”

英勇伯鮑珩府中的大管家鮑忠,曾為《苦海永淪欲魔功》之【驚魔】!

後來姜望一封書信傳出,朔方伯鮑易親自捆住他,送到苦海崖,交到姜望手裡,被煉回魔意一縷。

而在這之前,鮑忠常常往來於朔方伯府,同鮑玄鏡相處極好,常常帶他出去玩耍。

驚魔不是什麼好東西,鮑玄鏡又豈是什麼乖孩子?

他們能夠耍到一起去,自是白骨早就同七恨搭上了線。

驚魔有意沾染鮑氏公子,鮑玄鏡也想咀嚼一番至情魔意……可謂一拍即合。

最後白骨撞上了七恨魔君,也算不打不相識。

只是那時候的白骨,還自負於走在超脫者的康莊大道上,那時候的七恨魔君,還困宥在八大魔功的命運裡,比他在幽冥世界還受錮,幾乎看不到未來。

如今他還在這條路上沒怎麼出發,七恨卻已然跨過終點,履足超脫。

人生風景,真是變幻莫測!

“小公子!”鮑維宏的侍從跪了下來,懇切悲聲:“求求您救救我家少爺吧!他在北衙大牢裡,還不知怎樣受苦!”

同樣一個人,他作為鮑維宏侍從的求救,和他作為七恨的調侃,是在同時發生。

七恨並不是侵佔了這個人,只是借用了他這段時光裡的一個片面。恰是如此,才如此不著痕跡。

鮑玄鏡將他扶住:“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真的沒事嗎?”鮑維宏的侍從抬起頭:“你確定朔方伯已經埋葬了一切?”

鮑玄鏡只是看著他:“你站在地藏那一邊嗎?”

“你們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我既沒有干涉祂對你的出手,也沒有告知祂你的情況。”侍從道:“我相信命運會將更好的那個留下來,做我永恆的朋友。”

“我還能永恆嗎?”鮑玄鏡問。

“我相信你有永恆不磨的意志,倒也不必在我面前表演消沉。”侍從笑了笑:“再怎麼示我以弱,我也不敢小看你啊!”

“好吧,那麼現在我還活著。”鮑玄鏡說。

“地藏也還沒有死。”侍從笑道。

鮑玄鏡沒有笑:“你剛才說——我的情況?”

侍從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來。

在那隻粗糙的大手裡,有一些簡單的念頭正在浮沉。

那是朔方伯鮑易死前的些許殘念——

“姜真君說他的生死大敵……最後的線索,就藏在那家客棧裡。”

“小玄鏡忽然提起霸府仙宮,提到田安平。”

“苗汝泰作為苗家人,又那麼順利地找到了觀瀾客棧。以及觀瀾天字叄號客房裡,錯綜複雜的各路人馬……”

“伯昭,仲清……我父……我的鮑氏……”

便是這些零零碎碎的沒有結果的念頭,不構成什麼完整的思考,卻讓鮑玄鏡的表情一黯再黯。

鮑玄鏡鬆開了他的手,慢慢蹲了下來。

小小的公子,和高大的侍從,就這樣被門檻分割,隔著門檻對視。

“你要怎麼幫我呢?我的朋友。”鮑玄鏡問:“我又能幫你什麼?”

高大的侍從跪在那裡,雙手撐地,卑微地低著頭:“我會怎麼幫你,你很快就可以看到。至於現在,請給我安排一個任何人都查不出根底的人,我要去一趟天牢,看看我的老朋友。”

……

……

“田安平死定了,除非來個超脫者救他,天子又剛好不在境內。”博望侯難得地站著,手裡抓著鞦韆繩,慢慢地晃。

天空雖然在下雨,但雨珠敲不進庭院中。

術法織成透明的天幕,載著今夜的雨色,懸明的宮燈比星辰更絢爛,交織著虹輝。大著肚子的易十四,坐在鞦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