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二章 莫執


在激烈的驟雨中,宋寧兒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涼意。

她看著院中真正展現儲君力量的丈夫,看著他從不展露在人前的悵惘,聽著他從不宣之於口的呢喃,也感到了悵惘:“夫君說的那件關乎國運的大事,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沒有力氣干涉,所以也不關心。我只關心,這件事情對夫君有什麼影響。”

“對我的影響嗎?”姜無華似乎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若成,父皇已無後慮,將全力角逐六合天子。在他的百年政數里,很可能完成這前所未有的偉業。他是永恆天子,孤自然只能是永恆的太子。”

他又搖了搖頭:“不,永恆天子不需要太子。”

“父皇最後若是未能成就六合,也一定將大業推進了許多,最有可能繼位的應該是養心宮主。他最肖武祖,雄圖遠志,能繼六合之心,不熄八荒之意,在各方面都能得到最大的支持。”

“此事若是不成……父皇難求六合,或許會退而求超脫,為後世齊國謀。那麼孤最有可能登臨大寶,如惠帝故事——治國守成,無邪當不及我。他開拓之意甚烈,父皇不會把一個經不起折騰的齊國交給他。”

姜無華道:“當然,現在說的只是可能性。我們過往的展現,為我們贏得了不同的勢……但若真到了六合一世的時候,孤也可以銳意開拓。天授至柄,沒有人會拱手相讓。”

宋寧兒想了想:“沒有聽到夫君說華英宮主。”

幾位皇儲的優劣,倒非她能評判,她只是單純對那位三皇女印象深刻。那般大氣英颯的女子,史書上也不多見。

“無憂?無憂已經沒有希望爭位了。”姜無華道:“父皇終究偏愛,親征幽冥,提的是方天鬼神戟。無憂往後當是為國家留一柱國,好好開拓她的道武。”

宋寧兒咂摸了片刻,有些擔心地看著太子:“如此說來……這件大事竟是不成最好。”

姜無華只是看著連綿的雨:“不,成了最好。”

須臾,又往廚房裡走:“湯好了,請太子妃品鑑。”

宋寧兒停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果然有香氣撲鼻。

……

……

站在觀星樓的最高處,往下看是黑巖一般的雲。

阮舟跳下去,在雲上踩了踩,頭頂還是星空。

悶雷如鼓響,悶悶地迴轉在黑雲中,雨簾一霎就垂掛。晚風將雨簾掀起,她彎下腰,歪過頭來,看到一個女尼,穿著灰撲撲的僧衣,踩在沉星木的樓梯上,一步步往上走。

這女尼似一朵水洗的花,恰恰綻放在雨時。一身泥濘,不掩芳華。

洗月庵的女尼,如何會來觀星樓?

阮舟心裡正泛著這樣的疑問,便見得那女尼也抬起頭來,仰看這邊。

那眸子盈著水色,恰是在平靜之中,映著波瀾萬千,似有許多未言的故事。

女尼道:“洗月庵玉真,奉祖師命,登樓觀星。”

阮舟愣了一下,才得到監正大人的應允,抬手以星光相引:“請隨舟來。”

星光是扁舟一葉,長夜是無際之海,玉真乘舟而上,捧著一卷長軸,來到了阮泅面前。很規整地行禮:“這裡是尊朝武帝的過去,今奉於監正。”

關於齊武帝姜無咎的過去,一部分在齊國的歷史裡,一部分在洗月庵緣空師太的記憶裡。兩相合論,方是完整。

在東齊關乎國運的這一局中,欽天監正阮泅,負責望海臺的建設,也負責對過去時光之中那位武帝的接引。

他收起這卷長軸,看了玉真一眼:“師太晦過去而來,以藏天機。看來也修《過去莊嚴劫經》,得了洗月庵的真傳。”

心香第一的昧月,走進了臨淄的三分香氣樓。

洗月庵的玉真,登上了臨淄最高的觀星樓。

緣空師太用修過去的人,送來了過去,以此逃避那位源生世尊的強者的注視。在這一局裡,奉緣空之命而來的她,對齊國並無隱晦。倘若阮泅還不能瞭解這兩個身份之間的關係,他的星佔之術可算白學。

玉真只是奉命而來,本無言語,但聽到《過去莊嚴劫經》,念及身前這位星佔宗師的身份……不由問道:“以監正看來,貧尼修經,能成所願麼?”

阮泅在這等時候自是不可能分心為她佔算的,只道:“我不知師太所執。不過過去已經過去,最好是莫執。”

玉真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勸的人風輕雲淡,聽的人漫不經心。

誠然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若不親身經歷,若不碰得頭破血流,也沒人會真的懂。

為一個武帝永證過去的機會,當代齊天子都親征於幽冥,這些為過去而拼命的人,如何能跟別人說“莫執”呢?

阮泅大概也猜到她的幾分心思,又道:“修過去者,有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命運悲劇,無法逃脫的歲月矛盾——”

他的墨簪與長夜彷彿一體,星圖道袍又似飄卷在星河,聲音在如此高處,顯得寂寞:“一個人越強大,牽動的因果越重,越不能改變對自己刻骨銘心的過去。可這個人如果不夠強大,又根本不可能改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