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毋失此吉!
臨淄突然地下了一場大雨。
觀星樓高聳在雨中,飛簷如鵬鳥,展翅在烏雲更上。在枯榮院舊地拔地而起的望海臺,雖為星光所聚,卻並非虛形。與觀星樓東西相對,同樣穿透了雨幕,其高聳之處,以雨簾垂腰。星石光耀,佇而東眺。
所有人都知道,前所未有的大事在發生,不然偌大一個齊國,有朝議大夫宋遙端守太廟,不至於連四時之序都維持不了,叫天氣如此幻變。但正在發生什麼,卻沒有幾個人能得知。
“從閻途到田安平……斬雨統帥接連出事,這可真不是一個吉利的位置。”鄭世站在熟悉的北衙大門外,將肅黑的紙傘收攏,如一柄柱劍,提在手中。傘面滑下來的水珠,嗒嗒嗒地敲在地上,似為他應聲。
身材高大的霍燕山站在他身邊,聽著促急的雨,定了一剎才道:“鄭將軍跟灑家說這些,灑家可聽不懂。”
鄭世搖了搖頭,也便跨過門檻,走入衙內。
早已得到消息的鄭商鳴,正在北衙靜等。
北衙都尉的衙房,牆上掛著一塊青色的豎匾,上書“清白”。
豎匾之前,父子倆相對而坐。對著“清白”,也被“清白”分割。
父子兩巡檢,自是一段官場佳話。而門第躍升的機會,正在眼前——出身屏西邊郡、但紮根於臨淄的鄭氏,能否一舉成為大齊一等名門?
“聽說你帶著鮑家的小公子出城玩耍了?”甫一坐下,鄭世卻是先問起這事兒來。
“鮑家這小子天真可愛,又聰穎卓異,我起先是想結交鮑氏,卻不免對這孩子心生喜愛。”鄭商鳴嘆了一聲:“他應該還不知道他爺爺的事情,只是出一趟門的工夫……世間之事,幻變如此!”
鄭世看他一眼:“你若同鮑氏親近,就難以持身。北衙都尉主持朔方伯之案,天下矚目,不可不端正。”
雖則這就不是一樁持身端正的審理,但檯面上總要乾淨。
鄭商鳴自也懂得這個道理,只是搖了搖頭,自嘲道:“先近而後疏,趨炎而附勢,大約這就是我吧!”
鄭世道:“別人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麼看。”
“父親勿慮,我今在朝多年,豈如舊時天真!”鄭商鳴有幾分荒誕的笑意:“別的不說,家父馬上也是九卒統帥,本就不好再同鮑家走得近。鮑真人若是活著,我這會就該到處去說鮑玄鏡的壞話了——小兒輩怯如鼠,當街拉褲子什麼的。”
“慎言!”鄭世表情嚴肅:“九卒統帥,國家要職,難道是你我私下能定?”
“也就是在您面前。”鄭商鳴道:“在別人那裡,我是笑也不笑的。”
鄭世看了一眼那清白匾:“我是為了這塊豎匾,才在外樓徘徊,天子用得著我,我才多年不履神臨。如今暫代斬雨統帥,若是坐正了,我有把握,三年之內以官道得真——你現在修行如何?”
鄭商鳴有些慚愧:“我若是今天離任,卻是不能明日神臨。”
鄭世道:“以你現在的情況,再沒有比北衙都尉更適合磨礪官道修行的地方了……但這位置也是眾矢之的,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萬不可行差踏錯。”
“父親這些年不容易。”鄭商鳴嘆道:“我履職不算久,已深有感受!”
鄭世看著他:“天子今以重任交託,你打算怎麼審?”
鄭商鳴正色道:“我將秉公處置,絕不冤枉,也絕不寬縱。”
“若是查不出問題呢?”鄭世問。
“田帥列身於我大齊兵事堂。他沒有問題是最好!”鄭商鳴懇切地道:“雖則律法無偏倚,但我本心還是希望大齊河清海晏,文臣武將都為國為公。也叫陛下能得幾分安慰!”
鄭世又道:“田帥不近人情,又位高權重,難免招惹小人嫉恨。如今一朝下獄,指不定有多少人盼著他死,萬夫所指,千人言非,縱是無罪,也千般罪了。”
鄭商鳴肅容:“我將以真相為準繩,清查所有線索,只要鐵一般的證據,絕不允許任何人對田帥構陷!”
鄭世不動聲色:“這麼大的案子,要查多久?”
鄭商鳴義正辭嚴:“田帥乃國家柱石,兵事大員,北衙上下自當竭盡全力,一直查到水落石出,查到他清白為止!”
“總不能一直查下去吧?”鄭世問。
“當然不能。”鄭商鳴道:“這案子雖然緊要,最多查個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後……剛好是神霄世界開啟的時間。
若到時候還沒有確鑿無疑的證據拿出來,證明田安平該死。那麼在神霄開戰的那一天,田安平會作為嫌犯被推上戰場,他將在神霄戰場上,被當做戰爭耗材來使用。
這並不是鄭家父子的所思所想,而是天子的應允!
在天子劃下的範圍內,北衙都尉的權柄被利用到極限。
鄭世看著面前的北衙都尉,竟有一種陌生的恍惚感,當初在襁褓中的孩子,不知不覺長成了眼前的大人,當初單純執拗跋涉於泥濘的青年,一晃已在官場裡如魚得水。
“你已經長大了。”鄭世眼中情緒莫名,聲音卻平靜:“在這件事情的處理裡,只是有一點不足。但這不是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