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再教夫郎
密密的竹篾紙遮攔,落了風,落了雨,都順了窗欞化作綿綿的水聲。房中燃了銅炭盆,木炭安安靜靜地透著紅星,偶爾爆出一聲炸燃,將小小的房間暖如融融春日。荷葉香几上冉冉薄煙漫出白玉爐,細細噬去那些微刺鼻的碳氣,溫暖中只餘淡淡幽香。
燭燈下,纖指拈著羊毫輕輕掠過紙面,筆走,人靜,雙睫微垂,眼波清粼,腮邊兩縷柔柔青絲,眉心一點硃紅小痣,小燭勾影落在窗上,如花照水,雨聲濃,愁絲且淡……
聚會精神,人仿若入了這紙墨,靜香此刻的天地只有手中筆,筆下人,還有耳中的風雨,心甚適意。原先在家,逢年過節不過是與孃親哥哥一道多說會子話,沒想到這府裡一進正月,零零碎碎竟是許多應酬,再不得清靜,便是做不識眼色躲在馨竹園,依舊要被“請”了去。話多幾遍便都成了溫吞水,一句一句,實在熬得辛苦。此刻心真靜,才覺出了自己,不知有一日若沒了這畫筆,可該如何是好。
拂袖沾筆,輕輕落在眉梢……
其實……也不盡然,自打有了他,日子何曾真的靜過……筆一頓,不覺又撅了嘴,心委屈道,哼,那怎是個好的?平日看著一副正經模樣,一時褪了遮掩,竟是,竟是瘋魔了一般,什麼疼人,根本不知疼人!那平日的細緻心柔都是做出來哄人的虛飾!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還知道身子下是誰麼?只知逞那一時的獸性了!他心裡,他心裡根本不是念她,是女人就行,哪裡,哪裡還知心是怎樣?哥哥說的對,往後再有了標誌女子,他,他怎還顧得她……哼,是沒見著那十七小姐,若是見了人家,他定是早反悔了,定是即刻想娶人家過來,定是,定是急著洞房花燭……
越想越愚,越覺委屈,似自己胡想的這一通“定是”已然兌了現,一時鼻子酸丶眼圈兒紅,彷彿真真逢了個天底下最花心的男人。全不記得前些日子他是怎樣為了她捱打受罰丶豁出了男人的體面,更不記得自己又是怎樣痛斷肝腸,發了狠誓今生是苦是罪都跟定了他,便是被他折騰得散了架丶身子痠痛腿發軟,心裡恨死,還是要日日念,還是要打聽他可是安好丶可是又在延壽齋捱了訓丶受了制……
再低頭,重拈了筆,淚光中,小心地細細描繪,那眉,那眼,那個混帳的他……
“小姐,小姐,”
正專心,聽得荷葉兒輕聲喚,抬起頭,見那小丫頭不再言聲兒,卻往燭光背影的門口努了努嘴。靜香順了看過去,啊?!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手中不及放筆就騰地起了身, “這,這是……”
“小姐莫怕,” 聽靜香驚得語不成調,荷葉兒哪裡知道曾經如何,只當此刻這閨房裡忽地闖了黑衣人嚇著了自家小姐,忙不疊道,“不是旁人,不是旁人,是二爺!”
她怎的能不知道那是誰!原當閉了窗,他便知趣不再來,誰道竟是,竟是這麼不知顧及!想著此刻時辰尚早,樓下必是還燈火通明,又見是荷葉兒明著帶了他來,實在不敢想已是出了什麼事,心慌得身子都覺輕,“這,這還了得!你,你們……”
見靜香急得丟了筆似就要往外去,荷葉兒趕緊攔了,“哎,小姐!底下可都好著呢,你可千萬別去!二爺也是仔細著,怕驚動老媽媽們,已經在竹園子角兒藏了可一會子了,是剛才雨大,人都躲了,這才在廚房尋了我。”
聽說他確不曾惹了耳目,人也平安,靜香通通的心跳才略略緩了些,瞥一眼影子裡的那一身黑衣,心又恨,衝著荷葉兒斥道,“糊塗丫頭!打出去才是!怎的還領到樓上來了?!”
聽了這聲恨,承澤悄悄在牙縫兒裡吸涼氣,這些日子揣摩著早知道她是惱了,可這般不留情面當著丫頭給他難堪倒還真是不曾料到,可見……真是得罪狠了。
想那一夜情縱,實在是難以自已,痴纏到天明依舊意猶未盡。回到房中避了人,一個人悄悄回想,那每一刻肌膚相膩的享受都彷彿細入了骨髓,回味無盡,卻不料在那聲聲嬌喘之中猛憶起她淚水漣漣丶泣聲討饒,這才驚覺許是哪裡出了差錯!再細想當時,自己真像是遁入另一世,將那香香軟軟的人兒壓在身下,什麼理智,什麼德行都忘乾淨,一心所念只這情/愛之慾,只想把這二十年積攢的精力都用給她。用力,再用力,恨不能更猛丶更狠,直將她碾進自己的身子裡方覺痛快!如今想來,那嬌嫩嫩的人兒怎能受得了他這般的力道丶這般瘋?
一刻想明白,便再顧不得那情/事,滿腦子都只見心上人兒的淚,夜裡趕緊去探,卻發現這窗他是推不開了……
這些日子念,念得他真真心疼,人前偶或一面,恪守著禮數,更難耐。可天天來,天天盼,那窗子卻像封死了一般,連個縫兒都不透,房中再是有燈丶有燭也與他無干。今夜終是忍不得,生闖了來,雖是夜雨冰寒遭了罪,可此刻看著那雪青的小襖兒裹著暖暖嬌人兒,粉撲撲的小臉含嗔帶怒,只覺心熱,真想即刻上前抱了哄丶抱了求,可怎奈那畫案上的燈今夜再不與他方便,這樣的擺置稍不留神就會把影子扣在窗上,遂不敢妄動,只能壓了聲兒乾著急,“靜兒,靜兒……”
看著難得賭氣的小姐,再看看急得手足無措的二爺,荷葉兒真是為難,按說不管怎樣都該向著自家小姐才是,可自打有了這位爺,小姐常口不對心,心思再不像從前那般好揣磨,遂想了想依舊勸道,“小姐,樓下都還沒睡呢,蓮心那丫頭又拉了人擲色子,熱鬧著呢。二爺便是下到院子裡,又怎麼走得了?再者說,外頭雨大,讓二爺稍避避?”
其實,他走得了走不了,她心裡最清楚,口中卻順了荷葉兒的話越逞脾氣,“讓他到旁處避去!”
看小姐丟了話之後竟是重坐下提了畫筆,荷葉兒實在辨不出這是真惱還是假惱,又略磨蹭了一下,這才走到承澤身邊,“二爺,你要不……”
“你去吧。”承澤悄聲吩咐。
“小姐惱了,二爺……”
承澤輕輕搖頭,衝她使個眼色,又做口型道:放心。看他那一副篤定,荷葉兒只覺稀裡糊塗,再回頭看看那一個,終是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開門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燭燈靜,暖香幽幽。房中人,一個在畫案旁佯做凝神,一個在門邊真真侷促,一坐一站,不聲不響,只管彆扭。
“靜兒,”沒了旁人,他的語聲越柔,“你過來些啊。”
靜香不抬眼,只盯著那畫,心促狹,這燭燈可夠燃個半夜的,這影子顯,他斷不敢隨意靠近。哼,要麼就走,往後再別來!要麼就站著,合該這麼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