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執念隨心
承澤枕了雙臂趟在床上,黑暗中,沈鬱已久的雙眸似雨夜驟晴如洗的朗星,清澈而明亮,疲憊的紅絲竟也似特意添了的色彩,再也掩不住心事滿滿往外溢。莫名地,又是覺著熱,一把掀了本就是胡亂搭了的被子,只剩薄薄綿綢的中衣兒,這才略涼了些,略平了些心燥……
他得靜,必須得靜下來……
原當絕死無望,可這一時竟似把這一輩子的念想都翻了過來,突如其來的狂喜,讓身子裡每一處都像躥出了小火苗,激得他滿腦子都是那重生後便入了極樂的念頭:該怎麼疼她,怎麼護她,朝夕相伴如何,日夜相隨怎樣,早也要看,晚也要看,從此,眼裡,心裡,再不離開一刻……
可他知道,滾燙的心思中唯剩的一點常人心智知道,要走到那一天,要得到這盼,要入了這極樂,太多繁難事……
就如剛才與丹彤說透了,那平日最是爽利的丫頭也是絮絮說道,一說他不省事,只知自己瞎尋思,人家的心說不定還掛在天邊兒,他這裡九成是空牽掛;二說她新孀之人,又有公婆在,若是行事謹慎還罷,但凡有閃失,便是萬劫難覆……
丹彤說說笑笑丶敲敲打打其實是在勸他放手,可承澤聽在耳中,依然有自己的打算。實則丹彤也並不知道這公婆其實就是他們易家,而他易承澤就是將來的當家人,“行事謹慎”丶“萬劫難覆”於他們都更添了一層微妙。相與三哥的勇猛與膽識,承澤明白自己這邊最忌的便是操之過急逞英雄,畢竟那老嶽人不是世仇宿敵而是自己嫡親的老祖母,於孝丶於義兩廂難違,遂更要多用一份心計,多備一份耐性。不過倒是有一點甚好,曾經三哥三嫂苦苦相思不得見,凡事都不得商量,且枯想心燥難免出紕漏,而他與她近在咫尺,便可以先守著丶先護著,寥償心念,而後慢慢做打算,這一來,心靜,自然行事妥當。
至於如何最終成事,承澤不由微微蹙眉……叔嫂結緣本就有違人倫,兄長一去,一個孝字更將她推上了寡母之位,猶記出殯那天老太太命他大禮拜過,這一跪,一去千里……老太太這是在人前擺正了易家的規矩,而規矩二字,正是老人家生平最重。早年隨老太爺征戰,戎馬倥傯,心中執念便是軍令如山,軍紀如鐵,違者罰,抗者死!想到這裡,承澤心底一股寒意,老太太治家如治軍,賞得重,罰得狠,不苟分毫,大喪之初那般狠絕,一瞬恍念怕是動了殺心的,之後那苦寒的折磨也是在罰她不遵囑丶“明知故犯”。
當初念及老人噬心大慟,又為護她衣不蔽體的恥辱,承澤沒有將那十八天的罪惡如實相告,如今想來於自己的私心倒是正相合。無論曾經如何,將來若想成事,主在他,而她那邊,越不顯,越好,不能讓老太太於她太憐顧以免橫生枝節,更不能為那真相而於她心有愧,都只因亡者為大,日子越久,曾經過往便只存下了好處,而活著的,早早晚晚看在眼中,如鯁在喉,吞不得,咽不下,時時刻刻提醒著亡者罪,一旦有了明白的錯處,正是數罪併罰,這便萬萬不可!而如今,她謹言慎行,乖巧懂理,延壽齋盡孝,怡寧苑和睦,一句不多說,一步不多行,閒暇時也少與人糾葛,只安安靜靜琴棋書畫,這便是最好。如此一來,但凡將來有紕漏,只要他咬定是一己單願,念及她平日規矩,以老太太的性子,最多冷落她一些時日便可過去,至於家法麼,該是落在他一個人頭上……
不,不妥!想著老太太將於她的冷落,承澤似可見那一雙寒徹骨的眼睛,再想她眉心那顆血痣,又見那細細一縷硃紅滑過白玉一般的肌膚,他的心猛一緊,狠狠搖頭!不行!便是冷落也不行!!不能再有半點不適落在她身上,她受不得,他更捨不得!兩道濃眉越緊,目光漸沈,漸冷……
從小到大,老太太言傳身教,教他識人,教他辨理,給他講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又講聲東擊西,致敵志亂萃而取之!嘴角微翹,牙關輕咬,眼眸中幾不可辨冷冷一絲狡黠,心道:如今,便是孫兒第一場仗,您老守,孫兒奪,兩廂成敗,非同尋常!於您,不過是正家法,護道義,虛妄一派;於孫兒,此生唯念,此命唯倚,志在必奪!遂於氣勢,您老已是一成下。再此刻,我心已動,我念已起,未雨綢繆,先行一步;而您老,不知隱情,不見暗防,錯失先機,已限被動。遂於準備,您老又是一成下。這便如走棋讓子,老太太,孫兒承讓了……
脆脆幾聲鳥鳴,天邊漸漸泛了晨光,房門外悉索微聞,片刻輾轉,又是靜……
房中人一夜亢奮,眼睛紅得吐血,依舊精神弈弈。精心考量,仔細權衡,此事要想成倒也不難,不可強索,不能明要,卻幾個小局,便請君入甕。只是最當緊的就是耐性二字,尤其是這前兩步,誰先屏不住,誰就輸,且輸得徹徹底底丶再無翻身的機會!這麼想著,沈定的眸底深處終是翻出幾許煩躁。若是從前說這耐性,他才不怕,就如習武站樁,不飲不食,氣貫丹田,鐵打銅鑄,強若不倒之翁!怎奈此一時,彼一時,曾經心無旁鶩,全神貫注,站個一日兩日,全不在話下,可這一回,有那擾心的人在,他如何沈得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