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丶 作品

第48章 夙願·6

“家父曾言,強兵好訓,良將難尋。”耿裕說著,從腰間取下那枚精緻的荷包,俯身輕放入囚牢之中,“將軍戍守邊境多年,御下有方、戰術精良,我耿裕,由心敬佩。此物算是我送予秦家的禮,將軍……可自行離開,無人敢攔。”

 今日,無論出於道義,還是遵從王令,耿裕都不會殺他。

 老人腳下踉蹌,步履蹣跚,像是被風吹動的蘆葦,左右搖擺。荷包上繡白鶴的絲線一晃經年,已染上了不堪的暗黃,被抬入不朽的心門。

 荷包的右下角,有個小小的秦字,隱匿在日光和牢籠形成的黑影裡,並不起眼。值得慶幸的是,秦蒼識得此物,縱然它被裡頭的碎骨擠壓出了稜角,光華不再,也不曾更改過面容。

 翻湧的痛苦和思念蠶食著老人的心神,一步步挪向失去光明寵溺的渺小荷包,彷彿被鎖鏈牽絆的不是秦蒼,而是它。

 現在,除了懷中的族玉和碎骨,還多了一枚荷包。

 飛鳥掠過長空,落入高山闊樹間,摔成無數瓣模糊的記憶。秦蒼的身影在陰影中何等無助和孤獨,一直精幹健全的他,自打回到玉京起,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老去。

 他顫抖著手,膽怯地將荷包取回,復又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用錦帕收好的碎骨和族玉裝入其中,拉緊繫帶。做完這些,老人抬頭時已是滿面淚痕,唇瓣抿得緊緊地,眼底染上了血色般通紅一片。

 眉眼之間,有戾氣,更多為沉痛。

 “是我害了你……”老人喉中堵得難受,一聲聲崩潰氣喘都帶著喑啞哀慟,“是我害了你們啊……”

 老人低下了頭,彎下那本應筆直地挺立著的腰,跪伏在地上掩面大哭。他將額頭重重抵上荷包,佝僂的脊背劇烈地抽搐著,不斷重複的自責語句破碎不清。

 ……

 在遮雲蔽日的沙塵之下,是圍剿衝殺的兵士,和再難突圍的殘兵敗將。

 眼見鮮血染紅了戰袍,耳聽見戰鼓鳴鳴、吶喊聲聲,沉悶的鼓點督促著後方居民的步伐。一浪浪的攻勢餘波未盡,飛沙走石捲土重來,刀劍的悲鳴詭異地黯淡了下去,城門終於合上最後一絲縫隙。

 城門關了。

 秦家小將的退路沒了。

 他再也,不能回家了。

 “嗖——”

 重弩以驚人之聲迸發而出,穿過人群特意留出的路徑,穿透他的心臟,牢牢將年輕的將軍釘死在城牆之上。

 臨死時,他手中還緊攥著那柄長劍,一息便被重弩貫穿而亡,心臟破碎,迸發出萬點鮮紅的血液。

 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地面發出震動的嗡鳴。士兵們列成整齊的方陣,在梁人小將的號令下,雪亮的刀刃齊齊投向牆上僅剩最後一息的將軍。

 他口中含著血,不露痕跡地藏匿了呼吸。

 生命隨著眼前的光明一起死去。

 連遺言都來不及有。

 耿裕看著那些為了軍功撕毀屍首,斬下頭顱的兵士,心緒複雜。

 ……

 陰風遊走,耿裕閉目肅立,耳畔充斥著刺耳的哭喊。

 是秦老將軍壓抑多年,終得以發洩的悲哀。

 牢房的角落裡,安安靜靜地躺著一位老者。他好似睡去了一般,面色蒼白,沒了呼吸。

 一靜一動,成了一隅黑暗中最鮮明的對比。

 “是我害了你們……

 “是我害了你們!……”

 老人哭得渾身抽搐,額頭被稜角分明的荷包壓出深紅之痕。想來這一生供奉無數寺廟香火,無一不是求得妻兒來世平安喜樂,卻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他才是被神明背叛之人。

 “我還有何臉面……”老將軍抽噎一聲,直起腰來,左手中緊攥著那枚荷包,“回到楚地!”

 牢房終於染上灑入的一絲陽光,照亮了老將軍的一塊衣角。他的目光混濁暗淡,絕望磨礪著劍鋒,把他拉入沉痛猖獗的地獄。

 一道銀光閃過,倒映著日光、燭光,還有一條狹長蔓延的血跡。

 耿裕瞳孔微縮,正要喊人開門制止,聲音卻哽在了喉頭,再來不及發聲。

 流水斷絕,高山坍塌,牢房的牆壁上嘩啦啦撒開了一大片血花,甚至耿裕的衣角,也沾上了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