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丶 作品

第6章 楓林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馬車離京行了四五日,楚恆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只好再放慢些步伐,找個城鎮落腳。好在這四五日已經行了大半的路程,距離目的地常山郡也不算太遠,如今又沒在驛站那兒收到特別緊急的消息,休息一番也無妨。大寒和小寒依舊按著往日的輪班例子守著楚恆,不過後來有了珈蘭的加入,他們二人也稍得空了些,做事兒時精神也格外足。

 因著這一病,眾人在小鎮上待了兩天,才繼續啟程。

 到了下一座城,白姨總算在午間得空時找到了家藥鋪,進去採購了不少物件回來。她拉著珈蘭一道出去,路上也聽聞了不少西南的傳聞,神神叨叨的各有千秋,一時也不好說誰說的對些或錯些。只是這些人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那麼幾條。

 一則說,西南收成不好鬧了匪災,流民的數量逐漸多了,恐怕很快波及過來;一則說,西南劫匪阻礙科舉,是有文曲星被關在山寨子裡,結果觸怒了天神;再一則,就是說西南流民起了瘟疫,據說碰著就是個死,可千萬不能和流民扯上關係。

 珈蘭幫著白姨提藥,才發現白姨買了許多防瘟疫的蒼朮返魂香和艾草,回去之後更是從大寒那裡支了不少銀子,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不再同小寒說說笑笑的。珈蘭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把這樁事告訴了楚恆,聽聽他的看法。

 下午,眾人再度上了車趕路,珈蘭也藉此機會把這樁事同楚恆說。

 楚恆買了一本民間的遊記,靠在車廂裡看得津津有味,一時也沒注意到珈蘭的神色,等他回神時,珈蘭已經盯了他許久了。

 “怎麼了?”楚恆合上書問道。

 她今日換了件淡粉色的衫子,裙上以蘇繡的技法繡上了一大片淺藍色的蝴蝶,外披一層白色輕紗,由一條粉色緞子在腰間一攏繫上。膚如凝脂,宛如溫玉,眉如柳,眸似水,萬千青絲垂可及腰,一簪綰起,似在這秋日慢煎著暖春,恍若仙人。

 實則小寒也美,只是小寒平日裡被殺伐之事浸淫太深,眉宇間多了三分英氣清冷,少了幾分柔和,也不似珈蘭這般擅於打扮。

 “我中午同白姨去買藥,見白姨拿了許多防疫的藥來,又問大寒要了一筆銀子……民間也有傳聞,說西南收成不好,劫匪囚了人,流民一多便起了瘟疫。我記得你每次經過城鎮,都會讓大寒去驛站問上一聲,那些傳言可當真麼?”

 “西南並非收成不好才有的劫匪,”楚恆知曉她這是關心民事,將遊記隨手擱置了,鄭重道,“那塊地方正處邊境,魯國先前鬧了水災,糧食和房屋都被沖垮了不少,這才導致一部分靠近邊境且遭了災的民眾進來。西南常山郡一向是與魯國通商的道口,流民更是容易混入,而那兒的縣令只要有這口關稅拿,一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肯關城門,出了事也大多都是隱瞞不報。流民一多,官府不加管制也不幫扶,他們為了活命,乞討不得,自然就成了一山匪徒。之所以要抓那些舉子,估摸著也是因為官府不管事,才想把事情鬧大引了朝廷的人來,好解救這一方黎明百姓。至於瘟疫,我昨日讓大寒去問時就知道了,不過二哥處理的好,我也就沒提什麼。”

 “瘟疫……怎生有處理得好一說?”珈蘭問道,“再者,瘟疫這等大事,怎可能一朝一夕幾日的功夫就辦成的?”

 “我們算算腳程,還要個三日才能到常山郡與二哥匯合。這路上我們會途經平城,也就是瘟疫最先鬧起來的地方。二哥貼了告示,讓所有染病之人都去這座城池,會為他們提供醫藥和糧食。這次瘟疫本就起源於此,染病民眾也大多聚集此處,不過兩日便可將大部分病患集齊。二哥在奏表中說,等上報的人數達量,便會封閉城門,暫且留了那些人在城中醫治。後續若還有,就再關進城裡去,直到瘟疫被治癒才得開放。”

 “怪不得白姨如此擔憂,我瞧她方才在那藥鋪子裡就問了掌櫃許多此次瘟疫的症狀,回來之後就不大同我們說話了。”

 “白姨到我身邊前,本就是遊歷諸國的名醫,世人遭受病痛,她自會十分掛心。恐怕她不與你們說話,也是因為在思考此番瘟疫的解法。左右我這裡,白姨開了這回藥還能撐上十天半個月,若白姨真放心不下,放她去看看也好。”

 “我知你愛民心切,可是白姨若是去了,被關進那城中出不來,你的身子又不大好該怎麼辦?這一路過來旅途勞頓,你好不容易允了白姨,如今放棄,豈不是前功盡棄麼?這世上並非沒有旁的大夫,我得想法子勸一勸白姨去……”言畢,珈蘭便起身想朝外去叫停了車隊,卻被楚恆一把拉住了手腕。

 “蘭兒。”楚恆制止道,“我的病拖了這麼多年,本就不是一朝能治好的。如若我當真如此不幸,我也不會後悔當時救了父王的舉措。這雙腿棄置多年,我本也沒有抱多大的希望能恢復,至於寒症,我亦做好了與其相伴一生的打算,哪怕真病入膏肓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父王對我的愧疚也足以保全闔府上下。我早就該死在那年的南郡,現在的日子悉數是白姨替我向老天借來的,她若要去救更多的人,你讓我如何能攔?”

 珈蘭的面色有些發白,眼睫一抖,終還是放棄了原本的打算坐了回去。她抬眸瞧著楚恆那副平淡安寧的模樣,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各番糾結的思緒輪著絞縊著她,卻只有一個念頭萬分清明。

 “我哪知道什麼國家大事,我也不想去跟你計較那些民生大愛。白姨對我和阿佑而言,早已是如母親般的存在,我不願讓她去,也不願讓你獨自一人,我這一生唯一信奉的主上唯你一個,若此番你存了必死之志,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獨活!”

 “你這又是什麼話,”楚恆見此,難免動了些惻隱之心,手上稍鬆了鬆,“是誰同你講,白姨離開一陣子我便耐不住的?我同你一樣,早將白姨視作親人,私心裡自然也不願意她去冒險,可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單論你我如何攔得住?索性平城到常山郡不過一個時辰的腳程,即便我這裡有什麼事,也是來得及的。”

 這番話如定心丸一般安了珈蘭的神,尤其是考慮到平城和常山郡的距離,珈蘭也不免稍許放寬了心。她在心中細細算著,一個時辰的腳程,換作馬車也不過一刻鐘出些,再加上平素楚恆也是個不安分的,練就了大寒小寒一身應急的好本領,左右還真出不了什麼事。只要每日的藥按時喝著,他們幾個時時刻刻注意著別受了寒,出事的幾率恐都不及百之一二。如此一來,珈蘭徹底靜了心,方注意到楚恆尚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腕,一雙星目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她側過頭去,面上有些燥熱,卻不曾推了他的手。

 “我知你心急,性子又倔強,本不打算將這些事情講與你。”楚恆見她羞怯,只好先鬆了手,解釋道,“我們如今離平城也不遠,今日找地方歇上一夜,估摸明日一早就能抵達平城。平城如今四面封鎖,介時送白姨下了車,我們下午就能到常山郡。常山郡多山脈,想來到時天氣也涼些,你記得換上厚些的衣衫……”

 “我曉得的,今夜休息時我便把你那件披風取出來……”珈蘭出聲打斷道。

 楚恆輕笑一聲,見面前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頓時起了調笑之心。他將那一小截蓮藕般的腕鬆了,轉而牽住了女子的手,驚得她手臂一顫,回過頭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其實,他生的也十分好看,也耐看。

 她的所心所念,生於穹宇間,契合於她心。

 他清雅之極,身如玉樹,深藍色的長袍無論領口、袖口都繡著流雲紋的滾邊兒,烏髮以銀冠束起,彼其之子,美如英。

 “可是哄好了,不鬧著要去攔白姨了?”楚恆的眼底有一絲沉沉的笑意,糅在車輪嘈雜的滾動聲中,險些細不可聞。

 “我何曾要你哄過……”

 “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往後跟在我身邊,你只消安心就是了,要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一一同你細說分明。自然,你所擔憂的事情我亦會考慮在內,不會讓你為難。”楚恆略帶薄繭的手指劃過珈蘭的手,似是在摩挲著她的掌心,“魯國之別數年,已成為我畢生之憾。”

 他的笑容,似野馬奔襲,在心上拓荒。

 ……

 他們的行程恰如楚恆所算,入夜在一座村落借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便抵達了平城。珈蘭破天荒地沒去陪楚恆,而是同白露同乘一輛,路上也是時不時抹上一把淚,到叫白露哄了半天,也說上了好大一兜子話。這些時候她攏總寫了十數張方子,都歸在她隨身帶的那個小包袱裡,如今又攜著先前備好的大包小包藥材,聲勢頗為浩大地向城門走去。那守城的將領見是三公子的馬車,這婦人又只求進城不出,權當賣三公子一個面子,將人放了進去,甚至還找了幾個同僚幫著白露提行李。

 白露一走,小寒乾脆將大寒也叫到了前頭的車廂裡去,二人也不知在密謀些什麼,只是瞧著楚恆那副瞭然於心的模樣,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壞事。

 馬車復又行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陰,老天憋著這一口氣,似是要下一場大雨。

 楚恆一行人抵達常山郡時,城門大開,那縣令正攜了幾個縣衙官員和一眾奴僕侍衛在門口等著,遠遠便見他們行跪拜大禮。誠然,大暑小暑也在城門旁等候,只是不如這群人一般如此鄭重,不過單膝著地,微低了頭罷了。

 馬車近了,他們反而將身子伏得更低,哪怕雙臂顫抖也不敢挪動。珈蘭和小寒先行下了車,去幫著大寒從車後頭卸下那輛輪椅來,直到大寒將楚恆從車上接下落座,領頭的縣令才因過久的撐伏而微微抬了抬身,松泛了些酸脹僵硬的手臂。

 獨他一個松泛,楚恆自然瞧見了。

 他雙眼微眯,眼中閃過一絲兇光。

 “有勞林大人久等,”楚恆面上依舊是不顯山不露水,將場面話說的極漂亮,“我這兩位侍從想來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還要多謝大人的照料了。”

 “微臣怎擔得起三公子一句大人,三公子真是折煞微臣了。三公子的近侍先一步來替公子尋落腳點,也是十分尋常之事,微臣分內應做,不敢嫌麻煩。”楚恆未下令免禮,林縣令只好依舊和眾人一塊兒跪在原處回稟楚恆的話,言語算是毫無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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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聞,林大人十分喜好那些隱士的山間雅居,其每一間都有獨到之處。”楚恆賞了大暑和小暑一個眼神,那二人當即收了禮,大步回到楚恆身後,同大寒站在一處,“這兩個愚從雖說忘性大些,但也應當同林大人轉達過我的意思,一會還要請林大人代為指路。”

 “自然自然,微臣為公子準備了最妙的一處,此處雖偏僻些,但景色宜人遠離紛擾,稍後還請公子一觀。”

 “林大人思慮周全,”楚恆唇角一扯,淡然道,“怪我一時貪嘴,竟忘了讓林大人起身回話,實在是大人安排周到細緻,容我難免誇上一誇。林大人管理常山郡,無論是前頭那座平城,還是如今這座信安城,這城門口的門面做的極好,道路也是潔淨規整……險些忘了,大人還請免禮,在這地上跪久了於膝蓋不好。”

 “多謝公子。”林縣令接話,這一眾人才隨著他烏泱泱地起來了一片,可他只覺得膝蓋刺痛麻木,幾難站立,“三公子,二公子正在縣衙裡安排一眾事宜,不知公子可要前去拜會一二?”

 “我身體不適,還請林大人先帶路為好,容我稍作休整,再去拜見二哥賠罪。想來二哥事忙,也不會同我計較這一時半刻。”楚恆面色如常,言語間也並非羸弱不堪之態,這話實是虛言。可林縣令又能如何呢?總不能駁了楚恆的面子,當即也只好賠了笑側身讓過,請諸位進城。

 他一抬眸,心頭一跳,實是被楚恆身邊的兩名女婢驚了一驚。一側是以輕紗覆面的曼妙女子,瞧不清面容,可確是玉姿仙骨,亭亭立在那兒便有恍若出塵之感。另一側,小寒手捧著楚恆隨行帶來的那本萬民書於身前,腰間一抹寒光,風髻露鬢,眉如遠黛,眼中除卻平淡順從外再無他物。察覺到林縣令的目光,小寒眼神一斜,竟帶了一絲凌厲的冷鋒迎了過去,嚇得林縣令慌忙扭了頭不敢再看。

 眾人進了城,以腳程過了鬧市,林縣令一直在旁介紹著城中的近況,一腔官話聽得楚恆實在不堪其擾,只吩咐著早些指了方向好讓他們稍作休憩。林縣令見楚恆面露不耐,一心只以為這是個不管事兒的,便也收了諂媚之態,覺得只好好照顧著就是了。他將林間小居所在的方位告知了楚恆,又以衙門事多走不開人為由,擺出了一副愛民如子的好官面孔,送他們到了另一側城門口便匆匆離去。楚恆哪兒瞧不出這縣令的心思,不過是因為他楚恆並非此次西南一案的主心骨,跟著他沒什麼功勞可撈,才找了個藉口回去罷了。不過這般也好,他懶得同林氏族人虛與委蛇,光是看見就讓人覺得噁心。

 無論是林氏一族的男子,還是那些個同族女子,都一樣。

 馬車復行兩三里開外,出城徑直進了山間,一條大路修得平坦開闊,也不阻礙林間風景,山路細細曲折,峰巒起伏,重疊環繞,彎過這一處拐角,隨即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整山深秋紅錦,漫山楓葉,如風暴襲入人心。

 而林縣令所告知的小院,恰坐落於這座山頭。

 楚恆一路時不時掀開了簾子往外瞧,每每直到覺著冷了,才捨得把簾子放下。他日日在府中悶得久了,除了外頭的一片竹林和府中的各院枝椏,實在沒什麼機會見到這大片大片的山林盛景。大暑和小暑在前頭那輛車裡,不敢叨擾楚恆的雅興,便扯了扯同乘小寒的衣袖,用不太流利的楚國話問她。

 “小寒姐……我,和他,我們兩個,先去看小院的樣子。”大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暑,兩個壯碩的大漢這般仔細謹慎的模樣實在有些好笑。

 他們二人長得相似,是當年梁國戰亂時,從兵營裡逃出來的兩個孩子。據說他們的母親當年被抓去軍營裡做了軍妓,那時大暑六七歲,小暑四五歲,兩人就在隔了一層布的帳篷外聽著母親哀嚎尖叫,直到再沒了聲音。

 後來二人想盡了法子,趁亂從兵營逃走,流亡到了楚國,被楚恆撿了回去。

 這也難怪,他倆自小說的都是梁國話,這些年楚國話練得也艱難些。

 二十四使之十二,大暑,力大無匹,擅拳腳,近戰益於直面;精射藝,百步開外可穿滴落之水。

 正是因為年少時的流浪經歷,他們二人向來穿不慣楚恆給安排的絲綢綾羅,偏偏喜好民間織的那種粗布麻衣,眾人站在一起時,到顯得他們二人像個普通小廝一般。

 “去罷,”小寒知道他們二人心思簡單,故展露的笑容真誠且鬆快,溫和道,“小心些,一會我和主上報備就是了。”

 “多謝小寒姐。”小暑點點頭,和大暑對視一眼,二人便向著車外挪去。

 馬匹疾行,大暑卻毫無畏懼之態,稍稍觀察了一會兒前進的速度,同小暑一起身形一竄便跳了出去。後頭車廂的楚恆見二人跳出車外,也不打算多管,只如尋常聊天般同身旁女子說道。

 “我就知道,他倆在車裡待不住。”

 “大暑和小暑?”珈蘭正在看先前楚恆拿的那本遊記,忽而從書頁中抬頭回他,“想來是先一步去檢查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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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楚恆見她也對那本遊記愛不釋手,不禁笑道,“不過是本魯國的遊記,你倒瞧的認真。”

 “難得有楚人願意抄錄魯國之事,自然多看看也好。”

 “這世上的名山大川豈是一本遊記裝得下的?我倒是覺著,其中記錄的內容也不過寥寥幾筆,到不比你親自去過了解的多。”

 “難不成,”珈蘭合上書迎上了楚恆的目光,眼角含笑,似是十分了然的模樣,“你竟不讓我讀書,要我同你賞景聊天?”

 他微微一笑:“我正有此意。”

 “也罷,那一會兒安頓下來,我陪你一道去瞧瞧。”

 馬蹄輕踏。

 這間小院處於深林,兩側為低嶺小峰環繞,隱秘性倒是不錯。整座小院由竹木所造,東側是幾間連在一道兒的偏房,西側是灶間和雜物間,正對著院兒門的北面則是一間貫通南北的茶室。大暑和小暑早已在門口等候著,只待馬車駛來,好迎上去彙報院落的情況。

 等過了茶室,後頭就是環著後院的長廊和兩側臥間,看來原先此處應是闔家所居,方能備齊了這許些屋舍。這般設計本沒什麼,只是最妙之處在於,那後院兒後頭並無圍牆,而是以竹木所制的柵欄,半擋不擋,似將整片山林都攏做了自家的後院。

 大寒替眾人分了房間,便讓珈蘭推著楚恆去後院找臥間挑上一挑,看是否還能入眼。

 她推著楚恆進了茶室,方覺左右另有一番天地,竟是直接將兩側的耳房打通了,用相同的兩面屏風隔開,其後又放置了不同的絲竹樂器,當真是心思絕佳。

 再往裡走,推開一扇木門,是一方與前院的對稱規整截然不同的園子。

 風吹小院,枝頭鳥囀,三分靜謐捻深秋,如茵紅葉滿迴廊。

 清溪時與耳邊語,魚影翩躚,與山相照。

 珈蘭眼中有驚豔之色,得了楚恆示意之後,便將輪椅推過茶室,停在了外頭的迴廊上。長廊與庭院以幾方小階相連,此外的院中是鋪得錯落有致的雨花小路,每一塊圓石的踏面兒都需飽經日曬雨淋方有此平整契合之相。星星點點,錯落佈於院中,如斷續卻纏綿的藤蔓蜿蜒向遠。

 天幕陰沉沉的,似暈染開的墨點,將漫山的風景攏入畫中。

 “漫山影入塘,我竟不知,西南的紅楓這般絕妙。”

 她今日衣著簡素,內襯是一件白色直裾,秋日裡雨前偶然悶熱,故而外罩的便只有一件絳紫色輕薄紗衣。腰間一系鵝黃,發上兩支斜插黃玉釵,耳畔挽起的兩縷環發似秋日彎月般柔和溫婉。

 她瞧著紅葉,紅葉也瞧著她。

 少女微提了裙邊,小跑了幾步,便入了那豔紅楓林之間。發縷微動,提裙回首,萬物寂然。

 院中尚有一方用圓石圍起的小池塘,紅白錦鯉相織,水波瀲灩,唯細密山溪之聲嘩嘩入耳。遠處便有連綿不斷的山嶺環繞,望去紅透透的一片,層林盡染,萬山無色。

 珈蘭見楚恆呆坐著,還以為他是被這漫天的紅楓樹驚著了,不由笑了起來。

 回眸一笑百媚生。

 楚恆瞧著院中女子,一時怔住了,只知心頭悸動得厲害。珈蘭見他不動,也不願離得他太遠,便就近去看小路一側的矮楓。院中的楓樹是人為栽種打理過的,特地移到了這小徑旁。曲徑通幽,賞楓葉觀紅魚,確是上上雅事。

 “這天氣沉,等到了夜間,雨打楓林,想來才是真真的好看。你若歡喜,今夜我便陪你一道。”楚恆再瞧不見旁的,他只知道那抹絳紫色的倩影似紮根於心底,揮之不去。

 “西南之事,你不必隨二公子去嗎?”

 “父王本就要把那些事情都交給他,我露個面,稱病躲遠些就是了。更何況大寒和小寒那邊我也吩咐好了,他們自會替我看著二哥。你只當是同我出來躲躲懶的,不必憂心那些。”

 “我本也不願意管,只消照顧好你就是了。可來時我看著你讀那篇萬民書,神色擔憂,我又怎麼敢絆著你不讓你去呢。”她回身,緩步向楚恆走去,端的是一個柔婉美麗,似山中精怪成仙,攜靈蘊而來,“你若放心不下,去瞧瞧也沒什麼,我就在這院子裡候著你。”

 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不必。”楚恆搖頭,拒絕道,“明日再去就是了。旅途勞頓,今日且好好休息一番。”

 “也是,你身子不好,”珈蘭兀自走到他身邊,俯身撣了撣木質走廊的地面,提裙小心翼翼的坐到了他的腿邊,“我本想推著你一塊兒走遠些,可這院子終歸不是府裡,只有臺階沒有坡道,我一個人倒是難辦了。”

 她微微側身抬首,便望進楚恆那雙星辰般的眼中。他嘴角一勾,似是心情十分愉悅的模樣:“知道你貪戀美景,你若想去,就跑去玩玩也好。”

 “再好的景緻,你不同我一道兒去又有什麼趣兒。”珈蘭嗔道,到由心地有了幾分女兒家的嬌態。

 “我一人也無事,不若於此候著你,你且安心去瞧就是了。”楚恆瞧著她,心中更是暖洋洋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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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珈蘭抿了抿嘴唇,還是有些不樂意拋下他自己出去。她回過頭來瞧著一旁的池塘,身形微微向楚恆那邊靠了些,輕輕倚上了他的小腿。

 楚恆微怔。

 身畔的少女卻是得寸進尺地倚著他,額角輕貼上了他的膝頭。

 烏髮如瀑,鬆鬆軟軟地垂在毛毯上,倒比那春日的雨絲還要柔上幾分。

 “等這些事兒辦完,應該就瞧不見這樣好的楓葉了。”珈蘭有些親暱地蹭了蹭楚恆膝上的毛毯,讓自己枕得更舒服些,“難得你閒些,我還是想同你多待一陣子。”

 “好。”楚恆垂眸應聲,眼中溫潤得只剩下了身畔的少女。

 “不嫌外頭冷嗎?”

 “你在,不冷。”

 “冷了我也不讓你認,有毯子蓋著呢。”她斜倚著楚恆,眼簾半垂地瞧著池子裡的魚兒,“若是實在不行,我再去幫你拿個披風就是了。”

 她說完,目光又回到了院中璀璨的紅楓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珈蘭再度蹭了蹭楚恆的毯子,覺著還是不太舒服,便伸了隻手來擱在他的腿上,如此枕著自己的手背。

 楚恆滿心柔軟,竟鬼使神差地去替身畔的女子攏了攏額角的碎髮。指尖微涼,肌膚相觸,少女眼角含笑,也不惱,只緩緩閡上了眼簾。

 院中秋風疾走,吹得溪水遠了,嘩嘩散了諸多水珠出來。

 “累了?”楚恆見她閉目不言,柔聲開口問道,“我喚那些婢子進來?”

 “不,”珈蘭放輕了聲音,“她們進來了,我可就不敢了。”

 “你也知道這副樣子,見不得旁人那。”

 “你又取笑,”珈蘭坐直了身子,一手還扶著楚恆的膝,嗔怪地嘟囔道,“我早晚抓了你的把柄,也讓旁人笑笑去。”

 楚恆聞言,眼中笑意更深,似早已沉醉於漫山紅楓的曼妙之中。他痴痴望了珈蘭一會,似是忽覺得不妥當不自在,有些艱難地從身畔女子的目光中抽身,將目光投向遠處。

 “你這副樣子,我還真有些捨不得讓你去了。”

 不捨得讓你去那等,艱險陰暗的地方。

 珈蘭一愣,心頭卻有些悵然。她的目光頗為貪戀地描過少年的眉眼、鼻翼和唇角,緩緩垂下,最終還是收了回來,同他一道望向遠處的山林。

 “主上你瞧,遠山上的那些楓樹,生的又高又壯,遠遠瞧著,還真是美極。”女子溫聲軟語,似是在蠱惑人心般,“我若是想摘上一片,是怎麼也夠不著的。但在這院子裡頭的,皆為人工栽種。我若是想,隨時都能取下幾片來。”

 楚恆默然,垂眸時瞥見她放在自己腿上的柔荑,一時神往,便將它握在了手心。

 珈蘭微怔,她能感覺到手背的那絲冰涼溫度,如今竟熾熱得牽出了心跳。她依舊凝望著遠山上大片大片如火焰般灼燒著的紅楓,卻聽身畔之人捧著她的手,如視珍寶般對她說道。

 “蘭兒,我的表字,青巖。”

 珈蘭心中惶恐,有些驚愕地回頭看向他。

 表字一般唯親密些的平輩方有此稱呼,她又怎麼敢逾越了這條鴻溝去。

 楚恆只是低頭捏著她的手指,一面把玩,一面自顧自把一些話說給珈蘭聽。

 “你我之間,是早就該告訴你的。

 “朔雪浸寒,連綿不斷,是取巍然屹立,壽歲綿長的意思。”

 他的眼神淡然深邃,是星河沉落都難以驚動的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