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七十四章 篳路藍縷遷徙西南 宜昌危急再遷重慶
周培康大清早就坐著黑色奧斯汀轎車趕到了恆昌機器製造工廠。工人們早已集結在廠門口等待著搬遷。應奎元和大師伯正在指揮著工人們把機器工廠的機器裝運至蘇州河南的公共租界內。周培康看著機器陸續都裝上了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往碼頭駛去,便放心地去體育場找工廠內遷委員會的林濟雍主任。他趕到林濟雍的寫字間,只見門前擠滿了要求西遷的老闆們,正在你爭我搶地要求西遷。前些日子,林濟雍苦口婆心地勸老闆們西遷,還答應給付運費,這些老闆們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日本人一摜炸彈,把上海灘近半的工廠都炸成了廢墟,老闆們這才心急火燎地要求政府給予幫助,儘快讓他們的工廠西遷。林濟雍坦率地告知老闆們,政府補貼的遷移資金早已用光了。而且,政府能調動的輪船都要首先搶運軍隊和兵工企業,民營企業要想西遷的只有自己去找輪船了。林濟雍指導老闆們先把物資運到到鎮江,換了民生公司的大輪船再到武漢,所需費用只有自己承擔了。而且,與軍工無關的中小公司自行內遷,得不到政府的分文補貼,也不會撥轉安置新的廠址,一切後果均自負。周培康聽得這話,盤算著只有自己去租蘇州河上的木船了。他委託大師伯去找江蘇幫租木船。大師伯求爺爺告奶奶地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十多條木船,付了租金,定好了轉運的時間,便前來裝運機器。周培康帶著裝滿了機器的卡車趕到了碼頭,果然有三十隻木船駛進碼頭。可是木船剛一靠岸,一大群難民瘋狂地擠佔了木船。周培康下令工人們趕走難民,可是無論工人們怎麼趕,難民們都不肯離開木船。周培康無奈,只得讓卡車返回工廠。他只得再去尋找木船。張工長說他有一幫在蘇州河上混飯吃的朋友,能幫忙找到木船,只是價格略高了些。周培康即全權授予張工長去辦理此事。張工長找了青幫的兄弟們,說老闆願出大價錢,且先付一半,只要把機器運到鎮江,換裝上民生輪船,即刻兌現全部運費。青幫兄弟聽得有大錢可賺,自然肯賣力氣。幫主爽快地答應:三十條木船,明日上午到楊樹浦來裝機器。周培康先把機器運到蘇州河邊的碼頭上,指派了工人守護著。翌日,果然有三十隻木殼船停靠在碼頭邊。周培康乘著天黑指揮這工人把機器設備裝上了木船。周伯夷和周毓隆帶著一批技術人員去重慶建廠。周天瑞為保安全起見,請大師兄把伯夷兩兄弟送到鎮江。臨別時,周伯夷戲謔對兄長說:“你是太子不宜枉動,而我等生來的奴才命,唯有我們去赴湯蹈火,攻城略地。”周培康扶著兩位弟弟的肩頭,說:“別再賣嘴了,西去可是得歷經千難萬險呢!這闔家的三分之一家產都寄予你倆的身上了,還須萬事忍讓謹慎小心,以家業為重……”“兄長放心,我兄弟倆自當兢兢業業,謹慎小心,把工廠建成管好的。”周毓隆說。周培康以低沉地聲音,說:“你們到了宜昌,不管情況如何都要適時來信,以免家人掛念。”“兄長放心,我會及時把情況報與家人知曉的。”周伯夷說。周培康揮揮手,說:“嗯,去吧。帶上工人去輪船碼頭吧。”周伯夷兄弟倆領著四十五位工人直奔輪船碼頭,坐上了到鎮江的輪船。蘇州河畔,周培康在護送著運送機器的技工們。三十名技工隨木船同行,每條木船上有一名技工以確保機器設備的安全。木殼船漸漸遠去了。周培康向技工們揮手致意,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跌落在胸襟上。上海開戰後,國民政府即西遷重慶,政府機關大部分和軍事統帥部卻在武漢。武漢實際上成為當時全國軍事、政治、經濟中心和戰時首都。當時中國的軍事力量集中保衛武漢。大公報上登了宋美齡在漢口的申鑫紗廠的講話:一個紗廠可養一師兵,不容不搬。紗廠的手工錠子一千錠,未必抵得了一個機紗錠子,可見機器紡紗對國家的重要性。工業對國家來說是命脈,有了工業,國家才能強盛。一月之後,周培康接到周伯夷兄弟倆寄來的信,說已在宜昌臨時借用倉庫做工廠,已經開工生產,至少眼前工廠還算安全的。然而,日本政府及中國遠征軍總部都以為只要攻陷武漢,中國軍隊便會停止抵抗投降日軍。於是,日本御前會議決定,迅速攻取武漢,迫使中國政府屈服,儘快結束中日戰爭。日機又飛臨宜昌狂轟濫炸。國民政府要求把宜昌的人員物資全部搶運到重慶。於是,抗戰史上被稱之為中國實業的“敦克爾克”行動開始了。工人們冒著飛機轟炸的危險日夜拆裝機器,只要飛機一來,工人們便都伏地躲避;飛機一走,再繼續拆裝機器;即使是機器上還有工友們的鮮血,機器旁邊是即是工友的屍體,也絲毫不顧。川江上大型輪船為軍隊所控制,專運官僚們財物。重慶朝天門碼頭,一群穿著華貴豔麗的太太們從輪船的舷梯下來。走在前面的貴婦人手提著一隻皮箱跌落在地,裡面全是美鈔黃金,當兵的蜂擁而上把財物搶得精光,太太跪地大慟。川江上大小輪船不停地運送著各類機器設備到達重慶。周伯夷和周毓隆正站在川江邊上,望著那縴夫們拖著竹筏編成的纖繩,拉著裝滿了設備的柏木船,喊著川江號子,在崎嶇的河道上一步一擰地行走著。柏木船的老闆站在他們的身邊說:“柏木船能載五六十噸貨物。船上有一舵工掌管後舵,開船停船均聽其指揮;掌梢也叫領江,掌管前舵助後舵拐彎;十個艄公搖槳;約三十多名縴夫在岸上拉縴前走。”“那得走上幾天才過三峽呢?”“宜昌至重慶水路長一千三百里,險灘不下七十餘處。下行船能日行三百里。上行船隻能裝柏木船載量的六成貨物,啥辰光能到達目的地卻要看天氣和運氣。無風時日行才五十里;順風時,揚帆每小時能走五十里;遇到險急灘時每小時只能上行二丈,甚至寸步難行。最難過的要數八十里長的巫峽。兩岸峭壁數百尺,縴夫無立足之地無法拉縴,只有靜候風力。順風時只需一天便可過巫峽,但有時候數日無風,只能等候。”三峽行船,全靠縴夫拖著船上行。縴夫們弓著腰,頭幾乎碰到了河道上的岩石。隨著一陣陣的號子聲,縴夫們赤腳蹬在岩石上,用力向前邁進著,汗水順著軀體淌落在纖道上。突然一根用楠竹皮編成的,粗約一寸五分的竹蔑繃斷,幾個縴夫摔倒在纖道上;緊接著又一根竹蔑也崩斷了,縴夫們趕緊砍斷另兩根竹蔑纖繩,讓船順水漂溜回到縴夫們從船上取來了新的竹篾纖繩拴在了船頭,又開始新一輪的拉縴。然而拉到險灘盡頭那個大坡度的隘口時纖繩再次斷裂,一切又得從頭來過。周伯夷無奈地望著船隊,仰天長嘆。周毓隆伏在哥哥的耳邊說:“你何不派人去弄些酒菜來讓縴夫們吃了再拉呢。”周伯夷說:“這山川險灘中到哪裡去置辦酒菜呢?”周毓隆笑道:“這事我來辦吧。”他到船上的行李中取了幾個梅林牌豬肉黃豆罐頭和幾節香腸,外加一袋燒餅,又摸出兩瓶七寶大麴,一併遞給了那縴夫的頭兒。那縴夫頭叫來縴夫收了食品,抱歉地說:“不是我們不賣力氣。這條船不知裝的是啥東西,這麼沉重的。你看麼,別的船都拉過去了,沒斷一根纖繩,就是這條船,拉一回斷一根纖繩。這都斷了三回,我的纖繩都斷完了。”周伯夷陪著笑臉說:“這條船裡裝的是剪鋼板的剪床,噸位是重了些。你們吃些酒食歇會兒再拉吧。”那縴夫頭轉身招呼縴夫們聚攏來吃兩口酒食。眾縴夫們傳遞著酒瓶喝著酒,就手撈起罐頭裡的食物塞進嘴裡。酒幹食盡,又喝了茶歇息了半個時辰,縴夫頭方起身吆喝道:“歇夠了,日頭也快偏西了。兄弟們,換了纖繩把這船拉過去嗦!”“要得!”眾縴夫們回應道。 眾縴夫再次拉起纖繩躬身向前行。眼看就要越過險灘,一根纖繩又繃斷了,緊接著另一根也斷了,縴夫們頓時都洩了勁。船被逆水一卷,便側翻進了深潭中。柏木船老闆朝周伯夷和周毓隆攤開雙手,說:“完了,機器已墜入水中,只有在此做個記號,改日再來打撈了。”周毓隆無奈地說:“也只能如此了。”柏木船老大說:“前程更艱險,還有半個多月的行程。我看你們兄弟倆還是坐汽車先行吧,別跟著我們受苦了。”兄弟倆只得背上行李向船家揮手告辭,去搭乘長途汽車趕往重慶。周伯夷和周毓隆坐上汽車趕到了重慶,便去工礦調整委員會備了案,委託他們調配人員來打撈機器。民營企業直到一九三九年春,才全部從宜昌運到重慶,其時,官僚企業已佔優勢區域開業生產。交通方便的地區已被官僚企業佔據,民營企業的機器只有在遠離城市,環境條件較差的地區作為廠址。工礦調整委員把他們安置在嘉陵江和沱江兩江河谷地帶,說是這裡便於充分利用水運。從長江沿岸東起唐家沱西至銅罐驛,依次散佈著數十家工廠。這裡有一個建在山坡上的廢棄的學校,有一排排塌了頂,斷了牆,舉頭望星月,低頭見蛇鼠的平房。周伯夷和周毓隆倆人到附近的山村裡招來了雜工和工人們一起清理了平房,買了磚瓦木料修繕房子,又平整了道路;又買來了木料打造各類傢什,忙了一個多月,方才把廠房及工人們的宿舍安置妥當。周伯夷便給父親發了電報:“已到達重慶,以舊學校拓建工廠。一切均好,勿念。”半個月後,船老闆僱人把打撈起來的剪床分裝在兩隻木船上運了上來。周伯夷和周毓隆帶著工人們到了江邊,用木樁當滾軸,幾十名工人肩扛手推地硬是把剪床拖到了平房中。工人們把機器設備安裝在剛剛修繕完畢的平房裡,用舊衣衫擦拭機器,重新加註機油,更換了被浸泡過的電機,接通電源一試,剪床完好無損照樣能使用。工人們興奮地把機器逐一開機調試,剛運轉幾分鐘就斷電跳閘了。周伯夷無奈地對周毓隆說:“這變壓器容量太小,帶不動機器。明日去工礦調整委員會找官老爺們解決吧!”周伯夷和周毓隆兩人天色微亮便起身趕路,步行著去重慶。兄弟倆走了幾十裡的山路,到了達重慶已是下午了。兄弟倆好不容易找到了工礦調整委員會。接待他們的許副主任慢條斯理說:“這種情景到處都是。你們還算是幸運的有一長排平房可居住,很多工廠的機器設備都淋在雨中無處安置呢!至於電力不足,那更是普遍的現象;必須更換老舊的、僅能照明用的小變壓器,可如今到哪裡去尋大的變壓器呢?我自然會向上面打報告的,要求調配大功率的變壓器。這是需要時間的,你們且回去等著吧。”“許主任說句話很容易,而我們開工廠的卻要承擔百餘名工人的吃喝住行;不開工,每日都消耗著千餘隻銀元,時間長便消耗不起了。”“你也不必拿這種話來逼我。國難當頭,誰都有為國出力的義務。這麼大量的工礦內遷,要安排的事情何止萬千,都如你這般死纏爛打的,我們還怎樣工作呢?況且,我們也是凡人一個,許多事情都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毫無辦法的。你要實在急的話,去找蔣委員長批個條子,那就啥都能解決了!你要是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那就回去安心等著吧。”兄弟倆只得垂頭喪氣地回河谷等著,這一等又是一個多月的時間。周伯夷和周毓隆望眼欲穿卻也見不到有人來換變壓器。他們只得再次憑兩條腿走上幾十里路,去重慶找許副主任協商。許副主任還是那句話:回去等著。軍工企業就快安置妥當了,很快就會輪到民營企業了。兩個月後,沿江兩岸陸續蓋起了一大片平房,更多的兵工廠搬進了這裡,才看見幾輛大卡車運來了變壓器,來更換變壓器的竟是上海的電力公司。周伯夷和周毓隆親熱地邀施工的工友們到食堂裡喝杯老酒。變壓器裝好了,機器能夠正常運轉了,可原料始終沒有運到。周伯夷又得去重慶要原料。那位許副主任告訴他:以恆昌機器製造工廠的技術實力製造大炮坦克都是可能的。但生產炮管需高品質的無縫鋼管,這就是兵工廠該做事了。你們就生產配件吧。鋼材原料由政府提供,生產的產品政府統一收購。周伯夷覺得這是旱澇保收的好事情。你政府給原料收產品我就開足馬力生產就是了,只要你能及時付錢就行。二十多天後,才有人通知說,快到江邊搬原料。工人們帶著撬槓繩索來到江邊。只見船上運來鏽跡斑斑的鋼材。工人們肩扛手提地把鋼材卸在了江邊。有人大喊道:“日本人轟炸了,快臥倒!”話音未落,一排排炸彈已從天而降,落在了江水中炸起一排排水柱。敵機飛走後,工人們再也看不見那條運鋼材的船了。江面上漂浮著輪船的殘體,順水而下。那些船工們都不見了蹤影。工人們神情慘淡地扛著濺有船工們的血跡的鋼材,艱難地往工廠走去。周伯夷神色憂鬱地走進了自己的寫字間,周毓隆亦步亦趨跟在他的後面。周毓隆怨恨地說:“這裡哪能搞生產呢!要啥沒啥,死了人都沒有人管的,如何辦得工廠呢?”周伯夷垂頭喪氣地說:“已經是這樣了,抱怨有什麼用呢,還是耐心地等著吧。只要拿到政府的訂單,那就啥都會有的。”周伯夷隔三差五地到工礦調整委員會找許副主任,問何時能把原材料發來。許副主任說:“不是已經發了鋼材了嗎?”周伯夷哭笑不得地瞪著許主任:“僅三五種鋼材,便可生產了嗎?生產機器可是需要上百種原材料的!”那副主任翻著白眼說:“現在建制都亂了套了,各部門連主事的人都找不到,我到哪裡給你找材料去?”周伯夷問:“那讓我們遷來幹啥呢?”許副主任不耐煩地說:“你在那登記本上把所要的材料登記上,回頭我再派人去找貨。”“那啥時間能有消息呢?”許副主任厭煩地回道:“你去等著就是了。我這裡每天要接待多少人啊!都像你這樣喋喋不休地問,我還不得累死啊!”周伯夷惱怒地說:“我隨便說一句話,我就得花費大量的銀元呢。”許副主任翻著白眼說:“你說這些沒用。你也不用對我發脾氣!你若有本事自去重慶黑市找材料去。”周伯夷實在忍耐不住,指著許副主任大聲地說道:“你就是那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如此對待我們內遷的工廠,豈不寒了工商人士的愛國之心嗎!”圍觀的人群中不少是前來要材料、要房子、要電力的老闆們,聽得此言也都紛紛指責許副主任官架子十足,不體諒內遷工廠的艱難處境。正鬧得不可開交,出來一位精瘦的白鬍子老頭,自稱是全國工廠遷移委員會的胡主任。他勸說周伯夷先回去等著,原料、糧食、生活用品都會逐步解決的。國難當頭應團結一致對外,不可意氣用事,啥事沒做成自己的內部先亂了起來,會壞了抗日救國的大業。眾人無奈,相互道別後分頭離去。重慶的金融、原料、市場,全為官僚資本所控制。民營工業完全處於被壓迫的地位。官營的工廠分到交通方便的重慶市郊,民營企業分到山上鑿洞建廠。官營的工廠拿到的是利潤優厚的軍工訂單,民企工廠只能為官營工廠做些零配件加工,無獨立經營餘地。工廠不能正常開工,生活水準低劣。眾人離鄉背井從千里之外的大上海來到這窮山溝裡,食物奇缺,沒有蔬菜和米飯;僅靠紅薯、玉米粉糊糊充飢,工人的情緒越來越壞。周伯夷和周毓隆到附近的山村裡買來了些榨菜、酸菜、豆瓣醬和少量臘肉來改善工人們的生活。幸好兩個月後,工礦調整委員會答應工廠所需的原材料由政府統一調撥供給。工廠生產的產品也由政府統購統銷,確保內遷工廠的正常運轉。不久,原材料和生活用品陸陸續續地運到了沿江兩岸的工廠。沿江兩岸各家工廠漸次都開了工,工廠才正常運營了起來。周伯夷深知:民營企業是無法改變現實環境的,唯有吞聲忍氣地掙扎著,好歹已經開工了,工人們的吃喝已能解決了。國難當頭,唯有忍耐才是求生之道。一年後,沿江兩岸逐步建成了戰時工業基地,成了民國經濟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