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七十三章 日機濫炸華商工廠 牆倒房塌機毀人亡

 華懋飯店的中餐廳裡一排排水晶吊燈散射出耀眼的光澤。大長桌兩邊坐著幾十位各行業的掌門,交頭接耳地聊得熱絡。年輕貌美的服侍小姐端著各種美酒、果盤在大廳裡來回地穿梭著。虞和德與兩位四十來歲的官員一同步入餐廳。傅宗耀、袁卿宸、胡老先生、張老先生等十來位會董們也尾隨其後步入餐廳。在座的實業家和金融家們的眼光都向他們身上投去。那兩位戴著金邊眼鏡的官員在長桌頂頭位子坐下,虞和德坐在了主位,理事們分別在長桌的兩邊坐下。大廳寂靜下來。虞和德起身說:“各位會董及會員們,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林濟雍先生,是資源委員會工業聯絡組組長;現今兼任上海工廠聯合遷移委員會的主任。他曾經指導義士引爆日本旗艦出雲號,雖未炸燬敵艦,但日本大將因此震傷身亡。所以,他是名副其實的抗日英雄呢。另一位是嚴耀宗先生,大家應該是熟悉的,同在上海灘做生意共事多年了,又都是總商會的會董。他現任遷移委員會的副主任……今日請各位來商議工廠西遷,建立西南經濟復興基地的大事,具體事項請林主任向各位宣講。”在熱烈的掌聲中,林濟雍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向大家客套了一番,說了幾句官話方才進入主題,說:“日本人在一九三五年初,就提出所謂的中日經濟提攜的主張,說什麼:‘工業日本,農業中國’,其含義毋庸贅言,無非是想奴役中國人罷了。委員長在一次關於民族復興的講話中提到:‘一個國家要在世界上獨立生存,能與各國並駕齊驅,獲得自由平等的地位,第一重要的條件就是要工業發達。農業國在經濟上總處於被剝削的地位,同時,在政治上限於被壓迫的地位。外國人常說我們中國是農業國家,表面雖沒有什麼輕侮的意思,而實際含義就是說:我們農業國家應當將所有的生產品和勞動力供給他們工業國驅使。更明白的講,他們工業國就是我們農業國的主人。我們農業國就不能不做他們工業國的附庸!’我們只要理解了蔣委員長講話的內涵,就應該知道:我們不想被列強所奴役,要救國圖強,就必須加快我們國家由農業國進化為工業國的速度!抗日救國是艱難卓絕的長期的鬥爭,必須有強大的工業實力方能取勝。我們保存國家的工業實力,就是保存民族復興的基礎。日本人已經在攻打上海了。各位社會賢達選舉產生的上海工廠聯合遷移委員會,經政府批准已經正式成立,即日就開始工作。我在此把委員會的名單向各位宣讀一遍。”他宣讀的名單裡有總商會的會董和各行會的理事長。周天瑞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林濟雍接著說:“遷移委員會的成立,應感謝胡老先生,虧得他多方奔走聯絡,政府才考慮撥給鉅額資金,用作補助西遷工廠的遷移費。”嚴耀宗插嘴道:“這點我是見證者。胡老先生多次呈文到最高決策者手中,闡述了民營工業對國家經濟的重要性,引起了最高當局和各部委辦的共鳴,這才有了撥款六十萬援助民營工廠內遷的決定。”“胡老先生原本就是實業界的翹楚麼!”“胡老先生德高望重,無量功德呢!”眾人交口讚揚聲中,胡珏蘊老先生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向眾人致意。接著,嚴耀宗又在長篇大論地敘述著政府對西遷的企業發放補貼的具體事項。現實主義的企業家們為獲得更多的遷移補貼,紛紛起身發言。陸鴻鵬首先站起來,說:“大華鋼鐵廠生產的幾款鋼材,已經在我國製造的坦克和汽車上使用了,所以大華鋼鐵廠的西遷涉及國家軍工產業……鋼廠的倉庫裡儲存的材料可夠一年的用量,還有不少貴重金屬都是很難搞到的,戰爭期間更是如此。如果被日本人佔領,無疑會資助敵酋的實力;因此,希望遷移委員會優先撥給大華鋼鐵廠西遷的費用,讓大華鋼廠儘快實施西遷。”林濟雍聽後頻頻點頭,並在本子上記著些什麼。榮敬齋接著說:“工廠拆遷至西南是大勢所迫,不得不如此。但工廠比不得家庭,鋪蓋一卷就可走人。機器設備是幾百噸、幾千噸的物資,動輒就是鉅額的費用。各位都清楚,榮氏企業有幾十家工廠,先不說要花多少運費,僅運輸就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企業西遷,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麼!”林濟雍說:“政府考慮到各位的困難,動用國帑來幫助工廠內遷。裝箱費每立方尺補貼三角五分,若機器設備運到武昌每噸補貼五十三元,各工廠成品運到鎮江每噸補貼運費十二元;具體條款請各位到助理處索取文本,以便對照使用。各位實業家們,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各位當以國家為重,深明大義為政府解憂,儘快內遷重慶。實在遷不了的可以搬到浙江、江蘇先避避風頭,總之,不能把資產留給日寇。我提議:各位把手頭的存貨價格再降低一成,儘快出貨收回頭寸。收回來的鈔票都存到中央銀行裡去,到重慶可以提款建新廠。千萬不可存到外國銀行去,避免打起仗來外國銀行撤離而無處提款。具體怎樣辦,請銀行家席老先生給各位講解。”席懋公先生轉起身來,講了把鈔票存到中央銀行於國於民的各種好處。他號召大家把存在外國銀行的資金迴流到中國銀行來,以增強國家金融實力。他說:“打仗就是打鈔票,中國人不能把鈔票放給外國銀行,讓日本人從外國銀行借了錢來打中國人!尤其是不能把錢存到正金銀行,那就是直接資助了日寇。凡是在正金銀行的存款,立即全部轉入中國銀行。這就是最大的愛國行為!”眾人報以熱烈的掌聲。林繼雍說接著:“凡考慮好了要遷移西南的,請到嚴副主任處去登記,以便遷移委員會審核撥款。這裡我的交代一句,政府發放的遷移費數量較小,實難滿足遷移工廠的需求;只能優先給軍工製造工廠發放,然後才是按照誰先申報先給誰發放。請各位務必積極報名,以便儘快申領遷移費。”嚴耀宗說:“各位要報名的請到我的寫字間,有助理會替各位辦理申請登記手續。”當下有數十人擠到嚴耀宗的寫字間去申請登記。周天瑞搭眼望去都是些上海灘著名的公司,如:大華、大鑫、順昌、大公、中國建設、中華無線電、華生、龍章、天原、天盛等四十多家企業已作出了西遷四川的決定。而後,上海遷到內地的工廠計有一百四十六家,這些工廠在西南工業體系中發揮了骨幹作用,是國家工業中興的主要力量。 然而,也有更多的老闆們駐足不前。他們所慮的是工廠搬遷會帶來巨大的損失,畢竟自己的根在這裡,原材料供應,產品銷售都在這裡;搬到西南去,人生地不熟的,兩眼一摸黑,那才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呢!周天瑞開完會就急忙趕回公司的寫字間,坐在大班桌前回味著會議的內容。他伸手把精緻的巴拿馬雪茄盒挪到了跟前,打開煙盒取出一支雪茄,用切口器在雪茄的根部切開一個小口,插進一支細麥管。他把雪茄噙在嘴唇間,用打火機點著雪茄後猛吸一口,朝空中吐出一股向前翻滾著的煙柱,頭腦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今日會議的宗旨無非是,凡涉及軍工的工廠全都要搬到西南去。民營企業也要儘可能拆遷到西南去,為民族復興打下基礎。工礦企業拆遷到西南,那可是傷筋動骨的大事情!可笑嚴耀宗這個愣頭青,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拆遷辦副主任,說話不知輕重還亂唱高調。他竟然說什麼:此次事變非局部性,乃中日長期抗戰之事。如果不把機器工廠內遷,一旦落入敵手等於變相資敵,因此,縱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儘快內遷。我當即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年輕人,拆遷工廠可不是做篇官樣文章,喊幾句上不著天下不接地的虛誇口號那麼容易!一家工廠機器設備動輒就是幾百噸、上千噸,拆運到重慶的費用就是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且不說異地重建所需材料、人工、家屬安置等多項開支了,那都是拿銀子說話呢!你說是政府有補貼。政府的補貼是:裝箱費每立方米三角三分,運到武昌每噸補貼五十三元,產成品運至鎮江每噸補貼十二元。你可曉得,這點補貼不及實際花銷的百分之二三,我得填補大筆的資金呢!只怕是如此傷筋動骨地遷到了重慶,企業再也無力繼續生產了。況且,三二年的淞滬抗戰,也不過打了十餘日便又恢復平靜。上海畢竟是國際大都市,歐美等國家不會任憑日本人胡作非為的,必定會出面干涉的,也許個把月就太平無事了。嚴耀宗這個嫩口黃雀卻說:您老可是上海工廠拆遷委員會的委員,又是上海五金機器製造行會的理事長,需帶頭做個榜樣呢!你們看看,這個小赤佬竟敢當眾老三老四地教訓起我來了!不錯,拆遷委員會是給足了我面子,給我封了個拆遷委員會的委員頭銜,但總不能為了這個頭銜就要我耗盡家產來做個什麼榜樣麼!周天瑞忿忿不平地撥通了親家公傅教授的電話,諮詢淞滬會戰發展趨勢。傅教授分析道:“淞滬會戰國軍堅持不了幾個月的。政府都搬去了武漢,說明政府都認為上海、南京都守不住的。打這一仗,政府只為在國際上保住點面子,阻止日寇的進攻速度,破滅日寇吹噓的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幻想而已,並不能把日本兵阻擋在華東。政府的戰略是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持久戰來破滅日本人速勝的企圖。由此看來,淞滬會戰主要目的是政治目的而非軍事目的,你要是沒有個長期準備,對企業來講是很危險的。”周天瑞頻頻點頭,認真地聽著親家公的分析。聽了親家翁的分析,他不得不考慮做收縮經營的佈局了。戰爭期間,原材料必定供應困難,如何維持公司正常經營不至於停產;保持產銷平衡,技術人才不流失,為戰爭結束後的發展積蓄些實力,這才是穩妥的應對策略。他早已考慮到上海被日本兵佔領後,市面混亂,亂兵搶奪工廠財物的事情也必定會發生的。好在四行倉庫畢竟是官方的銀行倉庫,有士兵把守的,安全性就強很多。因此,他讓周培康把公司一些較貴重的產品和原材料都運去四行倉庫存放。比如:銅材、鎢金、銀子等貴重的材料,還有數千包的棉紗和棉布都存放在四行倉庫,戰事稍緩,便可拿出來用的。至於資金麼,他早就讓樂毅把銀子都存到了香港的花旗銀行。他自己想想麼,也算是思慮周全算無遺策了。日本人麼,把中國軍隊打退,再逼著中國政府籤個城下之盟,達到了目的就完事了。周天瑞逐日向總商會、四明公所、以及各行會打聽,看看其他老闆們有啥行動。一連數日,老闆們並沒有真正行動起來,大多數是不願意動遷的。他思忖道:一動不如一靜,走一步看一步,且看形勢發展如何再做相應的對策。他依舊按部就班地坐在公司的寫字間裡發號司令。窗外的防空警報又恐怖地鳴響了起來。日本人的轟炸機黑壓壓地佈滿天空,開始大轟炸了。日機集中轟炸工礦企業集中的閘北、虹口和楊樹浦區域。連續數日的大轟炸中,日機竟然大量使用燃燒彈,把華商的工廠和居民區炸得大火遮天,房屋成片地燃燒倒塌,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成為廢墟。東百老匯路、公平路的住宅區起火,兆豐路倉庫、百老匯路等工業區和居民區也被燒成焦土。虹口、楊樹浦、閘北和南市街道兩旁皆成廢墟,無數的店鋪以及住宅均被炸成瓦礫。日軍轟炸機在工業區投下重磅炸彈,紗廠相繼中彈起火。德興紗廠被炸燬燒盡,車間、布廠、寫字間、工人宿舍、飯廳、貨棧、物料倉庫等均被炸燬。工人們拼命從廢墟里搶運出工友們的屍體和機器設備。機器上面皆是工友們的斑斑血跡。德仁紗廠的兩個細紗車間被炸成了瓦礫堆。兩個紗廠各項物資的損失,如原棉紗布、在製品、機物料等,合計約價值法幣二百餘萬元,二十一名工人死亡,四十餘工人受傷。見此情景,周天瑞淚眼婆娑地給工會友們操辦了後事,給家屬發放了撫卹金。此後,他的心情大異,一連幾日都躺倒在床不能理事。周培康出面主事,在公共租界借了房子,把死難工友的家屬們安置了進去。上海受損工廠竟達五千餘家。榮家企業在上海的申鑫各廠,除開在租界內的申鑫二、九廠未遭戰火破壞外,其餘各廠均損失慘重。各項物資的損失,如原棉紗布、在製品、機物料等照當時估價達五百餘萬元。粵系永安紗廠部分廠房建築和機器設備被戰火所毀。華商紡織廠近三分之二遭到不同程度破壞,工人死傷數百人,損失總計約值數千萬元。損失慘重的華商們各自逃命不及,有的變賣了家產回到老家去當寓公,有的乾脆拋棄工廠,捲了細軟一走了之;更有一夜之間成為赤貧者,竟往黃浦江裡一跳,一了百了。原本人滿為患的工廠街區而今杳無人跡,唯有殘垣斷壁在腥風血雨中淒厲呼號著。後來的史學家、經濟學家們論斷:原本中國已經步入了現代化的路途,是日本的侵略阻斷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日本人持續無差別的大轟炸,把老闆們炸醒了。遷移委員會的門口人滿為患,老闆們急著想把工廠儘快遷移。周天瑞也決定把機器製造工廠的資產遷往西南,紡機工廠搬到租界。他讓周培康去與周伯夷和周毓隆兩人商議,開出遷移重慶的物料清單。周伯夷和周毓隆認為遷移重慶建機器工廠,主要生產各類機床和軍工產品,不但機器要精良,連技工都要高水準的。他們開出了一張清單交給父親審批。周天瑞拿到物料清單一看:技工一百十五人,主要機器為車床、搪床、剪床、磨床、銑床;主要生產各種機床、起重機、翻砂工具、汽輪機等產品。看完清單,他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些許欣慰地笑顏。看來,這兩小鬼頭有些豪情壯志的,是想再創一家機器廠呢!他當即就簽了字,批准把這些物料交給他倆遷往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