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七十二章 華商改籍掛英國旗 資產轉存四行倉庫
南京路與江西路口,一幢歐式大廈第七層的樓道里,掛著鴻興綢布公司的牌匾。公司副經理寫字間裡,周祖康在噼裡啪啦地用左手打算盤,右手在賬本上記賬。大班桌上成堆的賬本後面,露出潘家大少爺潘霆玉腦袋。潘景瑜急急忙忙地走進來說:“祖康,你把賬先停一下,算一下公司戶頭上有多少頭寸,把它全都提現了。”周祖康慢慢站起身,把頭髮拽理一下,說:“連各分號的頭寸也一起提嗎?”“全部提現。各分號在月底內收回賬款,把存貨儘量出手變現。”他轉身對大兒子潘霆玉說:“你即刻就給浙江、江蘇幾家絲綢供應商拍電報,我公司即日起暫不進貨,原先訂的絲綢也暫不發貨。他們要是問啥辰光再發貨,你只說等時局穩定了再通知他們。”“曉得了。”潘霆玉點頭應道。“這麼大筆的回籠資金,放在哪個銀行呢?”周祖康問。潘景瑜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說:“全部存入花旗銀行,要絕對保密不準洩露。”潘霆玉迷惑地望著父親:“這是為幹什麼?”潘景瑜兩隻眼睛緊盯著兒子,說:“舅姥爺遞來消息,南京已是一座空城,蔣委員長早已在經營西南,要求華商們把資金全都存進中國的銀行資助抗戰。”周祖康站了起來,跟潘景瑜後面踱開了八字步。“資金好辦,全都存入渣打銀行便可。公司怎麼辦?跟其他公司一樣遷重慶嗎?”潘景瑜輕輕地捻著花白的山羊鬍子,說:“現在去重慶為時已晚。這鋼殼輪船全被官僚大員的家眷佔滿了,連船票都搞不到。那種小木殼船誰敢去坐?一路上強盜水匪沒人能管得了!”“租幾輛卡車從陸地走。”周祖康道。“走陸路就怕日本人的飛機轟炸,誰敢冒這個風險?再說了,這麼一大的攤子要遷重慶,花費就不是個小數,而且,上海、江蘇、浙江等地十餘家店鋪靠誰來管?”周祖康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前幾天我爹跟我講,他決定把半數工廠搬到重慶去,半數留在上海,幾個經理各管一攤……”“這事情你爹與我商量過的。我是不願意西遷的。這麼多的機器設備和原材料,好幾百噸重呢!到重慶的運費就是大筆的開銷,且不說動員工人、技師還有家眷,拖家帶口地跑去千里之外安家落戶,都是要拿大筆的銀子說話呢!再說公司裡就這麼幾個可信任之人,拉扯得東一個西一個的,如何管得好公司!”“不如我和霆玉、聰玉三人留在上海,您帶領全家老少去重慶安居,待時局平靜時節再回來。”“這樣安排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一者,你們三個還太嫩,撐不起這個場面;二者,這世道兵荒馬亂的,老到的商人都吃不準這究竟會是個咋樣的局面,且不說你們了。沒有像樣的人支撐著,我是放不下這份心的。再則,家眷去了重慶,產業還在上海,兩頭都不能顧全,反而加重了負擔;倒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好歹一家人都在一起。我思量:上海總是國際大都市不是山野鄉村,日本人也要考慮世界輿論的,總不至於統統搶光殺光燒光吧?”潘霆玉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既然爹爹這樣決定,我等照辦就是了。只是資金全都放在銀行是否妥當,日本人來後錢必定會貶值的。”“我已和幾家紗廠的老闆談好價錢,把回籠的銀元全部換成棉紗存入四行倉庫裡。舅姥爺講得對,打仗時節最稀缺的就是棉紗、棉布。戰爭打到一定程度,各種物資必然緊缺,我只需適時拋出,便會有幾倍的利潤可賺呢!”“我斗膽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樣押寶式地做生意風險是否太大?日本人來後一把火,或者一個炸彈下來都全燒光怎麼辦?不如買進不動產牢靠呢!”周祖康說。潘景瑜捋著鬍鬚慢悠悠地說著:“你說的也是有些道理的。但想賺銀子麼總要擔風險的。我是擔心八仙橋一帶幾條弄堂的房子被日本人扔炸彈給炸光了,才把房產出售湊了現洋買成棉紗的。況且,現在紗價大跌,正是吃進的好時機。四行倉庫又是四大銀行的金融倉庫,從未出過什麼事情,很保險的。”周祖康仍顧慮重重地說:“把全部資產都放進了四行倉庫一旦出事就是大事。”潘景瑜思索了片刻,才瞅著周祖康說:“眼門前,你把公司的頭寸都盤籠回來,才是頭等的大事!別到了戰亂時節,這些分號的老闆們跑得精光,連人都找不到了,我們的貨款就都打水飄了!”“好的。”周祖康與潘霆玉對視了一下,兩人前後腳走出寫字間。潘霆玉說:“祖康,你能不能扣留一筆資金存到花旗銀行去,以免日本人來後弄得傾家蕩產。”周祖康說:“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一旦認準十頭牛都拉不回頭的。再說了,沒有爹的簽字一分錢都拿不出來的。”潘聰玉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唉,成也脾氣敗也脾氣,這次怕是要因為脾氣而搞得一敗塗地了。為了這個家,你要想辦法扣住大筆的銀子留作備用金,將來爹爹要是追究下來由我來頂著,沒你一點事情。”周祖康略作思索,說:“如果這樣的話,我就以備用金的名義存到花旗銀行一筆錢,你以紗廠的名義轉走這筆資金,將來爹怪罪下來就是你去頂帳了。”潘聰玉說:“那就這樣幹吧。我下午到你那裡來拿轉賬支票。”周祖康點點頭說:“好就這樣辦了。”說罷,他與潘聰玉分手,去辦各自的事情。寫字檯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潘景瑜接了電話,是周天瑞打來詢問上海開戰情況的。潘景瑜說:“我聽說,國民黨軍隊派遣德國顧問訓練出的教導師,攜帶著全制式德國武器裝備,已經開到上海附近。軍委會命令裝備優良的精銳部隊換上保安隊服裝,秘密進駐虹橋機場等戰略重點。要進攻日本人的司令部呢”“你的意思是開戰在即。”潘景瑜說:“那就是眼門前的事情。我已經在英租界租好了樓盤,把公司總部搬了過去。公司已經註冊到英國公司的名下,貴重的資產都運到四行倉庫存放。”“嗯,我曉得了!” 周天瑞放下電話便催著大兒子帶上公司的全套證件,去傑瑞輪船修造公司找彼特。他與彼特敲定,把恆昌公司註冊到傑瑞公司的名下。三家紗廠一家在英租界內,二家在閘北。紗廠不宜搬遷,只需把總公司註冊英籍公司名下,日本人就不敢來騷擾了。周培康與彼特約好了在工部局見面。周培康在工部局的門口下了車,只見來掛靠在洋人公司名下的老闆都擁擠在大門口,都擠不進工部局的大門。他只好走過幾條馬路找到一家菸紙店,給彼特打了個電話。彼特讓他在工部局福州路的邊門候著,他下來開門。不大一會兒,彼特帶領著周培康從邊門進了工部局。周培康說明來意,彼特遂帶他去辦理註冊登記手續。四行倉庫門口停著一排卡車。搬運工人不斷扛著棉紗包堆碼在倉庫裡。倉庫內的貨垛全是一色的棉紗包。周祖康和潘霆玉、潘聰玉三人站在四行倉庫的門外,遠遠地看著搬運工從卡車上卸下棉紗包。四行倉庫主管走過來與潘家兄弟打招呼。潘霆玉笑眯眯地遞給他一支巴拿馬雪茄。那管事從衣袋裡掏出洋火,巴結地為潘景瑜點著了雪茄。潘霆玉點著一支紅錫包香菸,扭過頭來對周祖康說:“我家大部分的家當都在這裡了。日本人來了就不知會有什麼結果。”周祖康輕輕搖搖頭,說:“老爺子的決定誰也無法改變。我們只有把各店鋪的資金儘快回籠交給老爺子。”潘霆玉掏出煙遞給周祖康,說:“在這亂世有錢換成硬通貨,存到花旗銀行和花旗銀行都比買成棉紗強。”周祖康接過香菸放在鼻子聞了聞,說:“老爺子怕扔炸彈,錢幣大幅貶值,到時候產業全完結了。”潘霆玉不以為然地說:“那到老家買成田地房產也行啊!日本人再扔炸彈也炸不掉田地的。我看這次是老爺子發昏了。你們等著瞧吧,我家要遭殃了!”潘聰玉打著哈欠說:“嘴上談兵有啥用?還是快點卸完棉紗了卻此事。”兄弟三人看著幾十個裝卸工人肩扛著棉紗包不停地進出庫房。卸完了棉紗,潘聰玉對司機說:“把車開到七重天。”他又回過頭來對周祖康說:“我去散散心,一天到晚都忙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煩死人了,到七重天跳舞去。”周祖康說:“你們去吧。我還等兄長們來存貨物呢。”“你家的東西也存四行倉庫?”潘聰玉問。“他們兩位老人商議好的,公司都掛在英籍公司的名下,貴重貨物都存四行倉庫。”說話間,十餘輛卡車駛進了四行倉庫,在倉庫展臺前一字排開來。周培康三兄弟陸續從卡車的駕駛室副座上跳了下來,朝周祖康走來。周培康說:“祖康,你現在是潘家的人了,該改姓潘才是。”“瞎三話四。我不是在這裡等著你們呢!”潘家兄弟倆上前來與周氏兄弟們打了個照面,便坐車離去了。周祖康注視著車隊,問:“怎會拉來這麼多東西呢?”“這才不到一半,再拉來一趟也不一定就能拉完呢。”周培康說。“啥東西呢?”“機器工廠用的貴重金屬、造紡機用的進口軸承和精密零配件,泰昌五金公司進口的美國電機及各類軸承;汽輪機和發動機。噢,最多的還是棉紗和龍頭線布。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我也跟你講不清楚。父親恨不得把值錢的東西都存進了四行倉庫裡呢!”周培康說著遞上一份清單。“這兩老頭子還真是一個心眼,將來非吃大虧不可!”周祖康接過清單說。“呸,大不敬的,你小子敢叨咕老人家的不是!”“我是說,岳父和父親都把近半的家產都放在這裡了,一旦出事就是大事情呢!”“你小子別不自量力瞎胡說了,兩位做了一輩子實業的老行家,不比你這財務官考慮得周到!”“咳,你們將來看吧。”“什麼將來現在的,都各自就位分頭把關,叫工人來卸車入庫了!”幾十名裝卸工向大卡車走來,開始拆卸覆蓋在卡車上的篷布。周家的兄弟們分散到各個庫房的門口,監視著物品的裝卸碼放的過程。周天瑞讓周培康通知各工廠關照工人們,儘可能把老人、子女送回老家去安置。戰爭就在眼前,拖家帶口的不方便。上海是個大城市,打起仗來只怕是糧食、蔬菜都會斷檔的;而在老家的鄉間田地生活,就不至於沒糧食吃。周培康說:“我已經讓五金公司把在途原材料催促到貨,未發運的原材料暫且停發,待局面明朗時再發運。工廠裡的成品發快件急遞給客戶,以便及時收回貨款。應收款讓樂毅和祖康儘快去催收,減少壞帳。”周天瑞說:“嗯,做的不錯,考慮得還算周到。另外,公司訂購的原材料,能搶運的及時搶運,避免開戰後無料可用。貴重材料全都存入四行倉庫,生產還不能斷。”“那生產正常進行?”“是的,等戰爭打響了視情況再作調整。”八月十三日城郊已經聽到炮聲隆隆,中日軍隊已經開戰了。而後,日本轟炸機開始了對工業區的大規模轟炸。華商工業基礎幾乎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