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六十七章 白銀危機百業衰退 民營資本慘遭鯨吞
周天瑞回到上海便要向八番制鐵所支付頭批鋼材的貨款。他自有的資金尚有部分缺口,便向錢莊借貸些週轉金。他幾次打電話找尤忠銘商談借貸事宜就是找不到他的蹤影,給他留下話,也不見回答。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不想借錢給我就躲起來。他叫樂毅去尤家詢問情況。周樂毅驅車前往尤家時,途經南京路,聽得銅鼓喇叭吹吹打打地招徠顧客。道路兩邊的店鋪都掛出了“大廉價”、“大拍賣”、“血本大甩賣”的彩旗。路人多數是低頭疾步走過街道,並不朝兩邊看望。店鋪的老闆唉聲嘆氣地在店鋪的門口來回踱步,不時地向街道的兩頭張望著。這般光景是南京路上從來沒有見過的。到了尤家,管家說少爺到前面兩條馬路轉角處的那個彈子房去了。他又趕到了彈子房,果然,尤孝祖正叼著菸捲,貓著腰打彈子呢!尤孝祖常到彈子房與人賭上幾局,為的是享受些贏錢的刺激。他抬頭見到周樂毅,詫異地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的呢?”在他的記憶中,周家的人規矩嚴,從不進這類場所的。“到門口說兩句話。”周樂毅拉著他就走。出了彈子房的門又往路邊上走了兩步,兩人站住了腳。周樂毅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家最近在做什麼生意呢?神神秘秘地連人都找不見。”尤孝祖吞吞吐吐地說:“我家與潘家聯手把銀子運到香港,可獲幾倍的利潤。”“政府不是嚴禁白銀出口麼?你家怎敢做這生意呢?”“你真是個書呆子!市面上但凡有點路子的人,誰還在老實巴交地做實業呢?哪個不在拼命地偷運白銀出境賺取暴利呢!”尤孝祖仰起頭來得意地對周樂毅說:“我爹把自家的和從銀行拆借來的資金,全都交給我去收購了白銀。潘霆玉也把他家的資金也差不多騰挪空了,兌換成銀元運到外國市場賣出,倒手一趟即可獲利四成以上,哪個行業可以與之相比呢?”“海關查呢!抓住了就連性命都沒有了,還要銀子有什麼用呢!”“嘿嘿,你真是個孤陋寡聞的書呆子。咱們是和孫老四合夥做的生意,把銀子運到黃浦江碼頭,直接裝在了日本軍艦上,誰還敢查呢!”“哦,如此說來,這還是個穩當的賺錢行當,那你也帶上我做一把。”周樂毅諷刺的話語,他卻沒聽出味來。“這個怕是不行。你爹的名聲在外,規矩太嚴,弄出點事情來大家臉上不好看。再說了,孫老四對你爹積怨太深,不叫黑道對付你家就算是萬幸了,咋可能與你家合作做生意呢!”“那好吧,我與你說點正經的事情。我爹要借貸五十萬銀元,去錢莊多次都找不到你爹,叫我來問是咋回事呢。”“五十萬?你怕是在白日說夢話呢!剛與你說過,我家都在從銀行大量拆借銀元呢!我跟你講句實話吧,現在你到哪家錢莊都借不到銀元的。銀行拆借的利息都翻了幾倍,誰都知道販銀子掙翻倍的利潤,借給做實業的才掙幾個錢呢?”“我不大相信,難道全上海的銀行和錢莊都在販白銀呢。”“那你就去試試看,何苦站在馬路邊與我爭辯呢!”“你的意思是幫不上我家的忙了?”“恐怕是幫不上了。”周樂毅回到寫字間查閱了銀行內部的通報資料,才把白銀大幅漲價,造成全球規模危機的內幕搞清楚。那是美國總統羅斯福以提高白銀的價格為籌碼,換取白銀派議員對他系例立法的支持。美國頒佈的《白銀收購法案》,旨在抬高國際白銀價格,成為國際白銀市場的主要買家。不到一年時間,國際白銀每盎司漲到七十八美分,國內白銀也漲到五十四美分。境內外的白銀的差價導致銀元大量流出。國內白銀儲備從六百多億萬元,驟降至二百八十億萬元。此時,政府正集中精力秘密推進抗日的準備工作,對白銀危機並沒有足夠的認識,等到醒悟時,早已深陷於生死攸關的危機之中。銀行為了減少風險只能收緊銀根,催回貸款。工商業原本就是要依賴銀行信貸來週轉生產經營的,銀行不肯放款,又要來催討原來借的錢,企業資金週轉不靈只好停業、清理、倒閉。《申報》上報紙上登了:有八家華商的紗廠因無法還貸被銀行拍賣,還有兩家紗廠因週轉不靈,已被日本內外紗廠低價收購了。商家們都急於脫貨變現,物價就持續地狂跌。工商業停工倒閉之風也就越演越烈。銀行和錢莊的放款收不回來,壞賬愈來愈大,呆滯賬壞帳成倍上升。這樣,那些資本薄弱的銀行、錢莊也就只能倒閉或停業。房地產的價格更是一落千丈無人問津。銀行和錢莊手中有很多當做抵押物的房地產,根本無法脫手。社會沉澱在房地產上的資金非常巨大,導致銀根更為趨緊。周樂毅把整個經濟形勢做了個分析,便給父親打電話,告知分析結果。他建議父親所有產品不要再賒賬,並且儘快收回欠賬。寧可把產品積壓在倉庫裡,也不要賒賣給客戶,以免吃倒賬。朱寶根從貨場來到虹口的店鋪,只見揹著粗布口袋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地走進對門孫氏五金行。他驚奇地發現,這些人揹著粗布口袋進去,卻都捏著空口袋出來。這些人明顯是給五金行送東西的。這倒奇怪了,五金行在收什麼貨色呢?他靈機一動走上前去,在揹著口袋的人中選了一位老者,伸手在他的口袋上捏了一把,他感覺到是銅板。哦,這“婁阿鼠”在暗地裡大量收購銅板。他問老者:“多少銅板換一個銀元?我也想換些呢。”“啊,老弟,你不曉得行情麼?這孫氏五金行是二百四十個銅板換一枚銀元呢。”“噢,多謝老伯。”老伯揹著銅板急匆匆走進孫氏五金行。夥計們圍上前來熱情地接過老者肩上的麻袋,解開袋口開始數銅板。朱寶根早知日本山井洋行在中國大量收購各類金屬,致使市面上金屬品價格直線上升。一些五金行就大量收購銅板兌換給日本山井洋行,從中牟取暴利。大量銅板外流造成婦女們買菜找零都困難。前幾天,聽廣東籍的夥計說,香港一百五十枚銅板可以兌換一塊銀元,不少五金行在上海收進銅板,運到廣州換成銀元,每枚銀元可多賺九十個銅板;想必這“婁阿鼠”在做這偏門生意呢!這日夜晚,朱寶根關了燈站在窗簾後面向對面望去,只見二輛卡車開到孫氏五金貨棧的門口,夥計們扛著一袋又一袋的銅板往卡車上裝。秀姑在他身後問道:“你在搞什麼名堂,燈也不開,站在窗邊監視對門呢?”“你來看,這分明是把銅板送到碼頭,裝上輪船運去香港的。”“費那精神是幹什麼呢?”“幹什麼?只為每隻銀元多賺九十隻銅板。”“為九十隻銅板?值麼?”“值麼?那可是掙大錢了呢!”他見秀姑不屑地撇撇嘴,便接著說道:“一隻銀元多掙九十隻銅板,一萬隻銀元多掙九十萬只銅板,就是多賺了六千隻銀元;十萬只銀元可掙九百萬只銅板,就能多掙六萬只銀元呢!然後再把銀元賣給日本人,兩頭獲利呢!”“啊,能掙那麼多啊!那你為啥不做呢?”“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豈能去做的!”“做生意麼,會害什麼人呢?”“你呀,用腦子好好想想。如果,大家都把銅板賣給日本人,你到小菜場去買一把青菜,拿出一隻銀元來付賬,菜販子連找你零頭的銅元都沒有,這生意還能做麼?”“那倒是的,難怪銅板越來越吃香了呢。” “日本人把銅板拿去化作銅水,做成子彈來打中國人,這還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嗎?”“那,咱們去舉告他!”“這倒不必!”“這又是為啥呢?”“做人做事講究的是安分守己,咱何必為些與己不相干的事情,與人結冤家呢。”“嗯,那倒是的。”他的話音未落,聽得窗外一陣喧譁。一群巡警包圍了孫氏五金行,一個帶隊的警長喊道:“得到舉報,你家貨棧違法收集銅板,運到廣州賣給日本人。今人贓俱獲,移送警察局處置。”警察們進店裡搜查後,把五金貨棧了底朝天,又叫來了幾輛卡車拉走許多鋼材、電機等五金件。朱寶根對秀姑說:“你還要學孫家的樣子販賣銅板呢,這便是極好的下場!”警察給五金貨棧貼上了封條,把婁豐泰和夥計們綁成大閘蟹似的押上了車。裝銅板的兩輛卡車也被警察開走了。半個月後,五金貨棧就啟封了,又運來了許多五金件和鋼材,還有進口的機器。婁豐泰又出現在五金貨棧,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秀姑問朱寶根:“你看那婁豐泰跟沒事人似的,又在那裡做生意了。”朱寶根說:“買賣銅板的多了去了,不是隻他一家。孫家在官府有的是關係,花些銀子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你還說要去舉報呢,結果是孫家跟你打冤家!”“那倒是的。不過也是個現世報呢。你看見的,警察把他家的五金件、鋼鐵、電機都拉走了,那是不會還給他的。”“警察們也是要賺些外快的。你也大可不必幸災樂禍地看人家的笑話,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呢,不知啥時候,災禍就落到了自己的頭上!”白銀危機像一場颶風,所到之處一片凋零。工商業近半數破產倒閉,銀行和錢莊也有三成倒閉。遭遇如此非常規的環境,周天瑞唯有向傅教授請教了。他讓樂毅把岳父一家請到家來度週末,也好當面向傅教授請教。傅教授一家如約來到紫汀花園。寒暄之後,周天瑞與傅教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聲討著著白銀危機帶來的衝擊。周天瑞便憂憤地說:“白銀的大量外流,造成貨幣流通阻斷,棉紗價格大跌,生產成本高過批發價,出口下跌了四成多。實際上,出口東南亞的棉紗要虧三成以上。我生產的機器只能堆積在倉庫中。許多公司的資金也已斷流,不管是哪家銀行都拒絕放貸,還要限期收回貸款。錢庒也緊縮銀根,不肯再往外借錢了。他們的日子也過不下去,半數錢莊已經關門大吉。現在,不是一家二家公司出了問題,而是整個上海灘的工商界、金融界都出了大問題。”傅教授頗為同情地說:“白銀危機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國家的幣制實在是太混亂,制錢、銀元、銀兩還有各地多家銀行發行紙幣,總有幾十種貨幣在市場中流通。政府不得不逐步統一幣制,執行法幣制度。前些年搞的廢兩改元雖然成功,但與先進國家相比依舊還是很落後的。先進國家已經是金本位制,以紙幣為流通貨幣。而我們奉行的是統制經濟,以金屬作為流通貨幣。正是這種落後的貨幣制度,才被先進的工業國掠奪欺負。“老親家,你的語言太專業了,我有點聽不懂呢,什麼叫統制經濟?”周天瑞問道。“讓樂毅解釋吧。”傅教授端起杯子喝口茶水。“這是一戰時德國先搞出來的計劃經濟模式,而後蘇俄也實行這種模式,又搞廢除財產私有化,把一切生產工具、資本、價格皆由政府統一支配控制,實質上就是統制經濟了。”周樂毅說。“照你這麼說,要發展經濟增強國力,就該用這種經濟模式。”“凡事有利必有弊。這種模式會帶來政治上的高度集權,制約民營經濟的正常發展。”莊佩瑤不緊不慢地插嘴道:“你倆是不是吃飽飯閒得慌?管天管地還管到官府頭上去了。”周天瑞與傅教授相視一笑。周天瑞問:“實業做不成了,做什麼好的呢?”“做金融遠比做實業掙錢快,一夜之間暴富是常有的事情。”周樂毅說。“既然做金融掙錢那麼快,那何必開工廠生產商品呢?資本家都去炒股票、炒債券,靠什麼出口掙美元呢?老百姓吃什麼,用什麼?”周天瑞很不認同地說。“金融業是高風險的行業,不管是炒股票還是炒債券,大多數是做前幾把的掙錢,後面接盤的很可能會賠錢。”傅教授說。“我倒是聽說,金融業就不產生利潤,是寄生在實業界身上的吸血鬼呢!”周天瑞說。“也不是這樣說的。它是賭將來的收益,預期將來的收益來炒作掙錢的。”樂毅說。“這不跟賭博差不多麼!榮氏家族的結局已經證明了的,何須我多言呢。”周天瑞不屑地說。周樂毅還想爭辯幾句,傅教授朝他擺擺手制止了他,說:“我相信,實行法幣制度後,社會經濟會迅速恢復的。國家的大趨勢是大力發展工業,發展經濟。只要你手中有產品,還是能很快能積累到較大的資本的。”“既然法幣制度有那麼多的好處,什麼時候才能推行呢?”“政府已經在美國、英國的印刷廠印製鈔票了,很快就會發行法幣了。”此時,杏花樓的月餅和菜餚送到了。莊佩瑤起身呼喚著女傭們擺盤斟酒。晚宴開始了,周天瑞和傅教授並肩向餐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