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五十八章 裁軍如同與虎謀皮 財政開支全憑債券
周天瑞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清晨,便急匆匆地趕到了總商會。只見往日人來人往的總商會竟然門可羅雀。有個留守人員告訴他,總商會組織的代表團日前已抵達南京,去參加第二次編遣會議。周天瑞意識到自己在天台鎮等著上樑,錯過了去南京參加裁軍會議的日子。他心裡略微有點內疚,卻有些慶幸:好事情。省得出頭露面的與官吏們交涉費口舌,樂得在家陪著夫人的。周天瑞便回到家中品茶看報讀日子。數日後,虞和德把電話打到了家中,說:“天瑞老弟,我等於前日返回了上海,你可來總商會面談。”周天瑞急忙趕到總商會,見到虞和德先做了一番道歉。虞和德寬容地說:“修建祖屋也是人生一件大事呢。你沒趕上也是好事一樁,要是去了才實在是糟心呢。”他簡略地敘述了去南京詭異的經過。根據國民黨五屆二中全會上通過的整理軍事案蔣委員長在南京召開的編遣會議,計劃把軍隊減至六十萬人,但會上又被軍閥們逼得增至八十萬人。實際上,蔣、馮、閻各派系誰也不肯削減自己的軍隊。代表團在南京的幾天時間裡,參加了編遣會議,眼見得各路軍閥明爭暗鬥,誰也不肯裁減軍隊。蔣總司令只想通過裁軍把各路軍閥的軍隊縮編,各路軍閥只想多保留些軍隊好劃地為王。軍閥們誰也不管百姓養得起多少軍隊,只管開徵稅捐在百姓身上橫徵暴斂。開了幾天的裁軍會議無功而終。代表團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心裡還惴惴不安思量著,不知又有多少稅捐會拋在自己的頭上。虞和德遞上一份請柬說:“這不,宋部長請我們到華懋飯店赴宴,怕是又要變著法子割我們的肉呢。”周天瑞接過請柬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說:“我還是回寧波修祖屋去!”“你老弟想腳底板抹油一走了之,恐怕是不行了。宋部長對上海的工商界一清二楚,誰想耍滑頭都難以瞞過他的眼睛呢!你這五金機器界的大亨怕是早已列在他的賬單上了。”周天瑞無奈地搖搖頭說:“就是衝你德翁的面子,我也不能推脫吶。”“那就說定了,明日下午華懋飯店見!”周天瑞與虞和德聊些行業內事情,便告辭回家了。翌日,周天瑞打電話約了方鶴松和潘景瑜在飯店門口聚集,然後一同步入飯店。果然,方潘二人站在門口等著他。周天瑞的目的是幾個貼心的人聚在一起,凡事好有個商議。周天瑞和潘景瑜由旋轉廳門進入大堂,踏著用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鋪成的地面,朝著電梯間方向走去。他們走出電梯,就看見客廳裡滿是上海工商界的大佬們,正在相互寒暄打招呼呢。周天瑞免不了要挨個過去與相熟的大亨們逐一打了招呼。年輕俊朗的飯店經理身著一襲黑色西裝,戴著玫瑰紅的領結,笑容可掬地過來招呼大亨們去酒桌前就座。周天瑞與方鶴松、潘景瑜等人坐了一桌。剛入座,方鶴松就問道:“裁軍會議不是無果而終麼,宋部長今日宴請我們又為何事呢?”“依我看麼,一則他要給我們工商界做個善後,畢竟是他召集我們到南京與政府參與裁軍會議的;二是繼續向我們要銀子,鉅額的軍費還得從我們的腰包中掏呢!”虞和德一臉嫌棄地神態。“蔣委員長依據宋子文核算的財政負擔能力,計劃將全國的軍隊減至六十萬人。會上各路軍閥竭力相爭,蔣、馮、閻各派系誰也不肯削減自己的軍隊,於是就不了了之了。”潘景瑜總是有內幕消息,露出略有優越感的神態。“那就把江浙財團擠幹榨盡?”柳宏盛滿臉不屑地說。“你是滬上著名的實業家,豈能放過你呢!”方鶴松笑道。“你把中國的實業家、金融家撥著指頭算算,不就是上海灘的那百十個人麼!”潘景瑜說。“嘿嘿,就是要這些老闆掏腰包呢!”尤忠銘撇著嘴笑道。“咳,閉口深藏舌,藏身處處牢。”周天瑞搖頭晃腦地老弟說。“對呀,禍從口出,少說為佳呢!”胡老先生從後面趕上了幾步,拉著周天瑞等同鄉坐了一桌。大亨們都到位坐定了,方見的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擁著身穿白色西裝的宋子文走進了飯廳,其中一個有點面熟的是上海市長。宋子文與席懋公等頭面人物握手打招呼,眾大亨起身相迎。寒暄之餘,宋子文先舉杯向大家敬酒致意,表示歡迎大家的到來。接著,宋子文開始了演講:“中國乃是貧窮落後的農業國,枯竭的財政和不值一提工業基礎,難以支撐龐大的軍隊,唯一的解決辦法只有裁軍,讓軍人還鄉種田去。”一陣熱烈地掌聲,打斷了宋子文的話頭。掌聲稍弱,宋子文繼續說道:“遣散幾十萬的士官們,這就需要一筆鉅額的編遣費。各位知道,國家雖統一了,但各地的軍閥依舊各自為政,在地方上徵收高額稅賦豢養私家軍隊。中央實際能收稅的也就是東南五省。為儘快結束這種不利於國家發展的狀況,政府決心做好這次編遣工作。為安置編遣的士官們,財政部擬再發行五千萬元的編遣公債,希望工商界和金融界各位有識之士踴躍認購……”大亨們此時方才明白宋子文的真實意圖,是為了向江浙財閥們攤派裁軍公債。張老先生仗著自己曾經是前清元老、民國農商部的部長,一時忍耐不住,便站起身直言發問:“政府有難處我等必然責無旁貸。自古以來,但凡捐稅總有個額度。而今是名目繁多,不分時節,只管索要賦稅雜捐;幾乎是三日一小捐,十日一大捐;長此以往,只怕工商界和金融界所存無幾,皆斃殺於苛捐雜稅之下呢!” 方鶴松更是恨恨地說道:“如此向工商界強徵捐稅亙古未有,無疑於殺雞取卵麼!只怕是把工商界殺光奪盡之時,國民經濟也一蹶不振了!”眾大佬也紛紛議抱怨政府毫無節制地狂索稅捐,使得工商界經營實力大幅縮水,大多數實業都舉步維艱難以支撐。更要命是虧損累累的工商業,拖累金融業壞賬猛增,不敢再發放貸款。如此惡性循環,必然會導致國家經濟迅速下滑!宋子文臉色頓時變得灰暗,眼睛望著天花板不予答覆。等大家發洩夠了,他才恢復了常態,說:“適才張老先生的話雖說過激,但也不是信口開河的虛妄之言。這幾年政府連續開徵了多種稅費,且費大於稅,捐又大於費,確實給工商界帶來了不小的壓力。這些事都經我的手操辦的,我是最清楚的。實話說,這樣的稅賦形式,我也是不認可的,心中也是很不以為然的。長此以往,必然會阻礙工商業的發展,乃至國家經濟的發展。因此,我依據歐美國家的先進經驗編制了民國的稅法,待蔣委員長審準後實施。我制定的稅法的主旨是:凡工商業均按稅法標準公開納稅,未經納稅人同意和議會的批准,政府不得隨意開徵稅費……”大廳裡爆發出熱烈地掌聲和喝彩聲。宋子文接下來的講話無非是勸大家顧全大局,踴躍認購編遣債券。大佬們聽得索然無味便悄悄私語起來。宋子文便匆匆結束了演講,坐回到上海市長的身邊。隨後,各界大佬們接二連三地講了話。有的上杆子溜鬚拍馬屁,說是急所國家所急,想所國家所想,毫不遲疑地認購編遣債券;也有的訴說世道艱難的,抱怨捐稅太重的。虞和德站起身來,說:“政府合法的稅費,我等自當依法繳納。但是,政府總要體諒我等不是坐擁金山銀山的神仙,更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東海水。如今世道尤為艱難。洋貨大舉入侵國內市場,國貨無法與之競爭,哪家企業都是舉步維艱呢!”榮敬齋說:“日本人的工廠開遍了中國,僅上海就有四十多家日本人開的紗廠;還有那西洋的工廠也是咄咄逼人。東洋和西洋的商家搶佔了國內的大部分市場。今年華商的各類工廠倒閉有千餘家之多,僅紗廠就倒閉了十餘家。請宋部長務必把我等的苦衷轉告蔣委員長,非是我等不肯拿出錢來策應政府,實在是捉襟見肘難以維持呢!”宋子文只得站起身來尷尬地攤攤手,表示理解和無奈,說:“各位的困難和憂慮我是清楚的,各位負擔的稅捐也確實是很重的。我知道,各位都已經繳納了很多軍費。這些事情我已向蔣委員長如實彙報過的。但國家實在是正值多事之秋,財政缺口巨大,政府舉步維艱。北洋政府時期向各國舉借的債務,本屆政府得全部承擔;各地的軍閥又獨自控制稅收,中央政府實際稅收都由東南五省承擔的……此次編遣公債實為安置裁撤的軍隊所需,實屬無奈之舉……”“不管是幾省在納稅,政府總得有個章程,收稅該有個限度,總不能把舉國的稅費都要我等來繳納;把我等都榨乾了,這工廠還能開得下去麼?”胡老先生抖擻著白鬍子激動地說。“政府現在確無切實可行的稅法,不過請各位相信,新稅法即將頒發,今後政府當依法收稅;絕不再肆意加稅!”宋子文信誓旦旦地說。總商會的副會長聞嵐亭搖頭表示不大相信:“宋部長的話我們是相信的。各級政府是否能照稅法收稅,恐怕又是另當別論了!”宋子文尷尬地聲稱,必定會向蔣委員長進言,儘快實行依法納稅制度。他滔滔不絕地講授起那一套西方的納稅制度來,與會者卻不大買賬,也聽不進去,交頭接耳私下說著閒話。宋子文只得停住了話題,在市長的陪同下到各酒桌敬酒。虞和德附在周天瑞的耳邊,說:“宋子文是在用我等作籌碼與委員長講斤頭吶。他想逼迫政府實行西方的納稅制度,把國家的財政納入正常的運行軌道。委員長卻不這樣認為。他早就以為普天之下莫非姓蔣了,天下的錢財盡是他的囊中之物儘可隨意挪取,何必多此一舉搞什麼稅法呢!”“委員長是把我等當作錢袋了。”“怕是難以擺脫這樣的苦果了。你若不肯,他便用白相人手段對付你。傅宗耀之輩便是前車之鑑呢。”此時,宋子文走進桌子舉著杯,說:“各位請舉杯,敬請各位體諒政府的難處,儘快認購編遣公債,以便順利完成此次編遣工作。”虞和德也起身說:“我敢問宋部長,此次編遣公債以何種形式來收繳呢?”“這就由陳仲甫負責的江蘇兼上海財政委員會來具體操辦了。”一直躲在宋子文身後的陳仲甫,此時不得不站到了人前。他略顯得有些尷尬地說:“這批編遣公債的發行工作已經安排就緒。當然了,編遣公債能否發行成功,還需各位金融界和工商界的朋友們鼎立相助才行。”周天瑞與潘景瑜相視一眼,搖著頭說:“看來,你我又得出送數萬銀元來打發瘟神了!”方鶴松微微搖頭,說:“宴無好宴呢!一頓酒食,花費我等數萬銀元呢!”三人頓時心情沮喪,無心情再喝酒只等著散席走人。此後,江南五省繼續承擔全國的財政開支,而且稅賦日高一日。宋子文不斷地向江南五省攤派國庫券,先是三千萬元,同年十月又續發國庫券四千萬元,各種名目繁多的捐稅不絕而來。江浙財閥此時才真正品嚐到了與新軍閥聯手後的難以下嚥的苦果。資本家手中的資金多數都成了政府的債券。然而,社會總資產是有限的,資金都流入證券市場,實體產業資金就必然短缺,發展必定會嚴重地受阻。這就使社會經濟的發展形成惡性循環。實體經濟發展規模影響金融業的規模,反過來,金融業規模又影響實體經濟的發展。國民政府正是有了江浙財閥穩定的財源才站穩了腳跟,並不斷的擴張實力。北伐後的中國政治格局,大致形成南京、廣州、武漢、開封、太原、瀋陽等六個軍權中心。不久,軍閥們為爭勢力範圍,蔣介石與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等在河南、山東、安徽等省發生的一場新軍閥之間的混戰,史稱中原大戰。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耗時最長的軍閥混戰。政府又開徵各種稅費,在江浙財閥的錢袋裡挖掘鉅額資金,才贏得了這場大戰。國家有限的經濟資源便都消耗在無窮盡的征戰中了,使得社會經濟始終難以正常地發展。江浙財閥的噩夢就此無限制地延伸下去,直到國民政府垮臺都無法擺脫這種厄運。與北洋時期相比,企業家已經失去了市場和社會的影響力。南京政府新近出臺的組織法,把所有商會參與的事務和擁有的市場權力全部收歸政府。社會便不再擁有自然形成市場邏輯,所有經濟規則必須服從於政府的指令。政府權限無邊際地擴大,進入大政府主義時代。這種政治生態,導致作為社會精英和企業家團隊嚴重流失分化;不少人為了生存被迫成為政府的官員,從此不再有開創市場的作為;更多的人對政府失去希望,退出市場遊走於海外,成為海外華籍富商。由此可見,國民政府實行的政治制度和經濟政策,實質上是歷史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