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六章 兩三事
位於蠻荒腹地的宗門山巔,卻站著兩位人族劍修。
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為一頁已經翻篇的黃曆,隨著歲月的流轉,還會變成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在齊廷濟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邊界的天地四方,結陣如攔網,防止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趁亂溜走。
此外異象種種,雷起白雲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條氣勢恢宏的金色雷電垂落人間,如雷部神靈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將那些隱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檢找出,猶有十數條墨蛟在空中搖曳遊走,將那些御風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聲響如一串串爆竹。
別忘了劍修也是練氣士,除了本命飛劍之外,也會有千奇百怪的大煉、中煉本命物。
這些就都是齊廷濟隨意鋪展開來的手筆,撇開劍修身份和本命飛劍,齊廷濟都完全可以視為一位殺力巨大的飛昇境修士。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擁有這等術法手段,都可算是氣鑠古今的才情了,可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卻被老大劍仙視為心不定,術法花俏,華而不實,距離純粹二字愈行愈遠……總之半句討不到好。
這還是陳清都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難得教訓他人幾句。更多時候,陳清都一個字都懶得說,與境界越高的劍修,越不喜歡聊天。倒是一些個孩子,成群結隊去城頭那邊玩耍,路過那座茅屋,說不定還能與老大劍仙多說幾句。
曾經有個孩子放紙鳶,斷線墜落在茅屋頂上,哪敢開口跟老大劍仙討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門口,就發現爹孃滿臉喜慶神色站在那邊等著,父親手裡就有那隻好像自己長腳跑回家的紙鳶,孩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被那位老大劍仙隨手丟回來了。在兒時到少年的歲月裡,這件小事,都是一樁最大的談資,後來等到這個孩子成為劍修,年輕人不等成為老人,就又如斷線紙鳶,性命亦是小事,隨手丟在了戰場上。
陸芝先前從劍匣裡邊取出了兩把最有眼緣的長劍,秋水,鑿竅,她雙手持劍,配合本命飛劍“抱朴”,手刃了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個白花城祖師堂的掌律,先前廝殺過程當中,陸芝稍微耗費了一點精力,此外還有一撮不經砍的地仙修士,至於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記不住,也無需去記。
被長劍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個積蓄靈氣的本命竅穴之內,霎時間如洪水決堤,水淹一大片氣府,根本不講道理。若是被鑿竅割傷,妖族身內天地山河,也會遭罪,鑿竅天生自帶的一股精純劍意,協同陸芝的浩蕩劍氣,就像有一位精通尋龍點穴的風水先生帶路,劍氣如鐵騎衝陣,一攪而過,條條山脈崩碎。
陸芝收起飛劍“抱朴”,歸竅溫養,至於另外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劍符煉劍。
一把本命飛劍“抱朴”,擁有兩種本命神通,其中一種神通,飛劍能夠禁錮住修士的影子,瞬間傷及陰神,陰神倒影就像被飛劍釘在原地的一塊黑布,修士移形換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陰神,與此同時,修士只要捨不得一具陰神,不夠當機立斷,就要立即面對飛劍第二種堪稱“窮其精微、抽絲剝繭”的神通,能夠以粹然劍意重創陽神身外身,可無論是陰神還是陰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飛劍神通如懷抱,在戰場上如影隨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門戰場上,陸芝手腕一擰,長劍秋水,抖出劍花,劍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現。
齊廷濟正色道:“老大劍仙讓你去白玉京煉劍,不是沒有理由的,不單單是第二把‘北斗’與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測飛劍‘抱朴’,有機會擁有第三種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陳熙,還不太一樣,洞府開闢一事,我們差不多就是這樣止步了,很難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則不然,還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陸芝聽得心不在焉,當然不是她分不出個好賴,實在是沒興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也有後天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的影響,讓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慾。
陸芝這會兒的心思,還在那隻劍盒藏劍上邊,其餘遊鳧、刻意在內六把道門法劍,一樣自帶某種上乘秘術,陸芝覺得要是都能活著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陳平安,打個商量。將來白玉京三掌教去龍象劍宗討債,就好辦了,還劍?隱官跟你借的劍,找我陸芝幹什麼?
齊廷濟見陸芝置若罔聞,他就沒有再勸。畢竟是一個老大劍仙都勸不動的娘們。
陸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佔地千里,卻唯有屋舍幾間,說她有錢是真有錢,好似坐擁良田萬畝,說她沒錢卻也不假,真正談得上春種秋收的,只有可憐兮兮的一畝三分地。因為陸芝除了兩把本命飛劍,大煉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對於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而言,這都是一個堪稱寒酸的數目。
三物都被陸芝用來輔佐修行,幫助天地靈氣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養,她的攻伐之物,還是隻有那兩把本命飛劍。
修道之人,一身雖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廣袤無垠,真正屬於“自己”的,就是以汲取天地靈氣作為水源,澆灌山河大地,所謂修道,修行就像是耕耘田地,開闢府邸,接連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國,修士宛如一國之君,最終“證道”,就像成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
只不過於每一位練氣士的個體而言,對人身小天地的洞府發掘、丹室營造,修士受限於資質,各自都存在著一個瓶頸,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錢和天材地寶了,開始不計損耗地去更換、替代舊有本命物。所以每一位飛昇境巔峰,就不得不開始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了。
齊廷濟這樣的大修士,神仙錢,靈氣和法寶,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間的一切實物,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身外物,貪心不足反成累贅,增之一分,就要過猶不及。
齊廷濟笑道:“還沒到半炷香,如果不著急趕往下一處山市,還能閒聊幾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遺物,名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繕起來需要花點錢,陸芝出劍太狠。
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宮那邊應該有記載,因為白花城修士在歷史上,沒少去劍氣長城戰場。那頭身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舊被齊廷濟堵住去路,強行“兵解”上路,不過對方施展了一門本命遁法,但是陰神被斬,能否留下個玉璞境都難說了。
此外還有數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數枚,都被齊廷濟從那些屍體上剝離出來,掌心虛託,緩緩旋轉。
齊廷濟就當是賞景了。
任何一位在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稱呼的劍修,哪個不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人物,有幾個是正常人?
陸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
記得早年,有個記錄戰功的女子劍修,境界不高,資質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長廝殺,其實陸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姿色不錯,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婚嫁,模樣比不上週澄,當然比她陸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這個陸芝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戰後都會與人一起負責記載、勘驗、錄檔戰功,當她瞧見了那些離開戰場的女子劍修,就會笑得很……好看。
陸芝甚至已經對那女子的面容相貌,十分記憶模糊了,唯獨對她的那份笑臉,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記都無法忘記。
一個金丹境的女子劍修,又不擅長廝殺,可最後她還是選擇趕赴戰場,在可死也可活之間,沒有選擇後者,跟隨飛昇城去往異鄉,而是御劍去往城頭,大概是她覺得既然劍氣長城註定守不住,人間再無家鄉,就不需要她來記錄戰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個多重要的女子。
陸芝甚至對好友周澄的離開,都不曾如此難以釋懷,簡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這一刻,等到陸芝記起了這個在劍氣長在再尋常不過的女子,一想到她不在了,陸芝才後知後覺,劍氣長城好像是真的沒有了。
陸芝有些煩躁,冷著臉環顧四周,已無妖族可殺。
他孃的,如果能夠從頭再砍一遍就好了。
至於那顆玉璞境妖丹的主人,這會兒就身形飄搖不定,戰戰兢兢站在這位刻字老劍仙的身邊,可憐三魂七魄都被凌厲劍氣籠罩在一處牢籠內,神魂飽受煎熬,此刻憂心忡忡,擔心這個劍氣長城的“齊上路”會反悔毀約,乾脆再送它一程上路。
原來是負責捕捉漏網之魚的齊廷濟,除了以術法佈陣,先前還陰神出竅遠遊一趟,路上隨手抓了個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當下被拘押起來的玉璞境,承諾留它一條命,與它問清楚了白花城幾處秘庫所在,再讓它帶路去搜羅了一番,都不用它獻殷勤,如何打開層層山水禁制,齊廷濟直接一路以劍氣開道。
一般宗字頭的仙府勢力,往往狡兔三窟,會將修道秘籍,神仙錢,法寶靈器,分放各地。當然這僅限於“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還有鄭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無此講究。
既然與陳平安約好了半炷香,齊廷濟就沒有繼續搜刮下去,挖地三尺這種勾當,還是隱官大人更擅長。
不過視野可見之物,齊廷濟還是沒有半點浪費,那些破碎的法寶靈器,被陸芝斬落一地,五花八門,雖說山上寶物破碎之後,價格與之前天差地別,可不那麼值錢,不意味著不值錢。
還有眾多妖族修士被斬殺後現出原形的真身屍體,以及一些英靈之姿的白骨屍骸,悉數被齊廷濟收入袖中。
龍象劍宗創立不久,處處都需要花錢,不曾想今天路過白花城,東拼西湊的,積少成多,得了一筆極為可觀的神仙錢。
那頭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壯起膽子輕聲問道:“齊老劍仙,說話作數的吧?願為前輩鞍前馬後!”
齊廷濟笑了笑,沒說什麼。
做牛做馬就算了,龍泉劍宗只收劍修。
見那位老劍仙沒搭話,它頓時心死如灰,顫聲道:“不作數也無所謂了,能不能給個痛快?”
齊廷濟微笑道:“這輩子有沒有去過劍氣長城?”
它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過,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曾去過與劍修為敵,路途遙遠,境界低微,哪敢去劍氣長城那邊自尋死路……”
齊廷濟點點頭,“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去見識見識那邊的風景。”
隨手一揮袖子,魂魄灰飛煙滅。
如今浩然天下山巔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劍仙印譜的存在,可在皕劍仙印譜之前,劍氣長城那邊,其實最早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劍仙譜。
齊廷濟閒暇時也曾翻閱過,倒是沒有興趣去偷摸購買那些印章,在這位老劍仙看來,隱官的刀工實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躋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譜上邊有一句邊款印文,讓齊廷濟覺得還算不錯。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陸芝說道:“這次出手,掙了不少?”
他們一行人現身此地山門,事出倉促,使得那頭仙人境妖族都來不及先走一趟財庫,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真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候,還是沒什麼可猶豫的,修道之士,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都明白這個淺顯道理,一個死在錢堆裡的山上神仙,最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