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牽紅線
馮雪濤問道:“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浩然山巔大修士,要想飛昇別處天下,一來規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廟許可,再由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幫忙開門,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種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極難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飛昇遠遊的過程當中,也十分兇險,要與那條大道顯化而生、七彩煥然的光陰長河打交道,一著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極多,讓修士減壽。所以此次與那阿良“攜手”遠遊劍氣長城,因為有阿良開道,馮雪濤走得十分輕鬆,至於阿良為何不通過倒懸山遺址大門,來這蠻荒天下,馮雪濤都懶得問,就當是這廝與自己顯擺他的劍道高妙了。
阿良說道:“你跟那個青宮太保還不太一樣。”
馮雪濤嗤笑道:“不一樣?不一樣捱了左右的劍?”
阿良嘖嘖笑道:“脾氣還挺衝?”
南光照,荊蒿,馮雪濤。
三位飛昇境的道號,天趣,青宮太保,青秘。一個比一個牛氣哄哄。
我就沒有。
阿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
他腳下這個馮雪濤,與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周神芝,是私怨,馮雪濤是山澤野修出身,這輩子的修行路,道號青秘,不是白來的,鬼祟之事,當然不會少做,私德有虧的勾當,肯定多了去。
荊蒿則是最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順遂得很。當初蠻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陸流霞洲南端,荊蒿所在的祖師堂議事,一開始的風向,是龍門境之上的宗門修士,最少得有半數下山,決意趕赴南方,死戰一場。其中有年紀大的,破境無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親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邊,故而此次出山殺妖,既為大義,也報私仇。
但是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封山閉門不出,別說事後外界非議不斷,就連宗門內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聽說是那位準備親自帶隊下山的宗主,在祖師堂那場議事的末尾,突然改變了口風。因為他得到了老祖師荊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實力。等到妖族大軍向北推進,打到自家山門口再說不遲,可以佔據地利,學扶搖洲劉蛻的天謠鄉,桐葉洲的荷花城,死守山頭,行事更加穩重,一樣有功家鄉。
流霞洲輸了,爭取自保,浩然天下贏了,那麼一洲廣袤的南方疆域,各個山上仙家,清掃乾淨,就是宗門大展手腳開疆拓土,收攏藩屬,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外界如何得知這個不傳六耳的“聽說”,是因為那位宗主,在祖師爺出關後,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責罰,名義上是貽誤戰機,身為宗主,毫無擔當,愧對那些掛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須面壁思過百年。
馮雪濤問道:“你能不能下來說話?”
這處劍氣長城遺址,除了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猶有幾位來此駐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戲。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來就下來,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讓我別下來,你看我下不下來?”
馮雪濤只得撿起了早年的那個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麼面子。
阿良沒有讓馮雪濤太難堪,飄落在地,坐在牆頭邊緣,後腳跟輕磕牆面,拿出了一壺酒。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邊一處,問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萬大山?”
阿良點點頭,“算是我的地盤,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當年吃了我一十八劍,對我的劍術佩服得不行,說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輕俊朗,都要誤以為是陳清都卯足勁出劍了。”
馮雪濤對這些,左耳進右耳出,只是自顧自道:“阿良,為什麼你會攔阻左右出劍?我大不了站著不動,挨一劍好了,撐死了跌境。”
阿良說道:“印象中,你們這些野修都很會算賬啊,要跌境,去南邊,在浩然天下算怎麼回事,名聲不好聽。”
馮雪濤問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一把。”
阿良說道:“記不記得中土神洲某個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詔令幾個藩屬,再聯手幾大鄰國,所有譜牒仙師,加上山水神靈,浩浩蕩蕩舉辦了一場搜山大狩,大肆打殺-精怪鬼魅?”
馮雪濤面無表情,“不記得了。”
阿良說道:“我記得,有個過路的山澤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個兩個仙人,讓那些譜牒仙師很灰頭土臉。”
馮雪濤疑惑道:“這種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慣那些譜牒仙師的做派,年紀輕輕的,一個個老氣橫秋,城府油滑,擅長鑽營。
阿良喝著酒,隨口說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門派,只是將山下的官場搬到了山上,我覺得很沒勁。”
馮雪濤只是蹲著,有些無聊。
阿良轉過頭,“能不能有那麼一份膽識,來證明文廟看錯了你,左右出劍砍錯了人?”
馮雪濤冷笑道:“還是算了吧,說實話,我沒覺得自己有錯,卻也沒覺得他們錯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嘆道:“天底下沒有一個上五境的野修。”
馮雪濤心有慼慼然。
這個狗日的,如果願意正經說話,其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不堪。
阿良問道:“你這輩子有沒有劍修朋友?”
馮雪濤搖頭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沒有。”
準確說來,是沒有了。很久之前,曾經有過。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麼我就要恭喜你了!”
馮雪濤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經道:“只要陪我殺穿蠻荒,你就會有個劍修朋友。”
馮雪濤苦笑道:“是不是沒得選?”
殺穿蠻荒?他馮雪濤又不是白也。
阿良語重心長道:“只管放心,我還護不住一個飛昇境?”
馮雪濤長嘆一聲,開始想著怎麼跑路了。只是一想到這個蠻荒天下,好像身邊這個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麼跑?
那個男人丟了空酒壺,雙手抵住額頭,“浩然鑿穿蠻荒者,劍修阿良。”
不等陸芝姐姐了,要留給她一個瀟灑偉岸的背影。
馮雪濤收拾心中雜亂情緒,嘆了口氣,一個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學那阿良的說話方式,喃喃自語道:“野修青秘,皚皚洲馮雪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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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鵡洲包袱齋這邊,逛完了九十九間屋子,陳平安談不上滿載而歸,卻也收穫不小。
陳平安問柳赤誠,能不能在島上幫忙找個落腳地兒,他打算給大家做頓飯。柳赤誠說當然沒問題,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認識他的,不多,沒聽過他的,沒有。
那個自稱城南老天君的樹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門仙家禁制,暫時恢復不了真身,身高約三寸,這會兒坐在嫩道人的肩頭上喝悶酒,斜眼一旁那個大言不慚的柳赤誠,穿得花裡花俏,就罵了句娘們唧唧的。
結果被柳赤誠一把抓過,攥在手心一頓搓-捏,再丟回嫩道人肩膀,老樹精醉酒似的,暈頭轉向,問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給人欺負了,你不管管?李槐說管不了。
老樹精立即站起身,將那酒葫蘆別在腰間,正了正衣襟,作揖說道,這位仙師,一襲粉袍,真是別緻,如絕代佳人遺世獨立……柳赤誠覺得好生膩歪,一巴掌輕輕拍下,老樹精雙手托起那座山頭,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幫忙求情,柳赤誠這才收手。柳樹精不敢罵那個粉袍仙師,轉過頭,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盤,趕緊拿腳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與陳平安以心聲說道:“楊家藥鋪那邊,老頭子給你留了個包裹。信上說了,讓你去他屋子自取。”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從袖子裡邊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落魄山躋身宗門,我沒有觀禮,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頭子送我的,上邊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我不想學,也學不會,瞧著就腦瓜子疼,送你了,別嫌棄。”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手後說道:“算借的,看完還你。”
李槐惱火道:“還我。”
陳平安笑道:“又沒看完。”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是老劍修於樾,與那幫豪閥子弟也逛完了包袱齋,除了密雲謝氏,還有仙霞朱氏的年輕女子,只是沒有劍修朱枚那麼討喜就是了,不知道她們雙方怎麼算輩分。
於樾笑呵呵與身邊年輕人說道:“謝緣,老夫今兒心情不錯,告訴你個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這位皚皚洲密雲謝氏子弟,有些無賴,與自家的首席客卿說道:“先答應了於先生,至於管不管得住,聽過再說,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於樾說道:“你這趟趕來文廟湊熱鬧,最想要見的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謝緣快步走去,這位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好像沒有任何懷疑,與那位青衫劍仙作揖卻無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就叫謝緣一生俯首拜隱官。
陳平安看了眼於樾,老劍修心聲笑道:“隱官大人且寬心,謝緣瞧著不著調,其實這小子很知道輕重,不然也不會被謝氏當做下任家主來栽培,他早年通過家族秘密渠道,聽過了隱官大人的事蹟,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懸山春幡齋一役,還專門寫了部豔本小說,什麼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都幫著隱官大人一鍋端了。隱官大人有所不知,皚皚洲近十年流傳最廣的那些山上豔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謝緣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陳平安與年輕人抱拳還禮,其實很想將這個“皚皚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謝緣直腰起身後,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只是沒能得逞,年輕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氣,好下筆如有神。”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謝公子,有些書別外傳。”
謝緣看了眼年輕隱官身邊的酡顏夫人,點點頭,都是男人,心領神會。
雙方分道,謝緣要去拜訪下榻鸚鵡洲這邊的一位世交前輩。
暱稱瑞鳳兒的少女花神,滿臉雀躍,御風趕來鸚鵡洲,與那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由衷道了一聲謝,說那張夫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
陳平安笑著點頭,邀請這位花神以後去落魄山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