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九十章 登高望遠


那個山澤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相較於泮水縣城的青宮太保,要更果決,見那左右今天不像是會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門壓箱底的攻伐神通。

這位道號青秘的飛昇境大修士,眉心處驀然金光燦燦,如開天眼,隱隱約約,就像大門開啟,顯露出一座小巧玲瓏的帝王宮闕小天地,再從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帶的少年,金色眼眸,雙手持鐵鐧,兩支鐵鐧每次相互敲擊,磕碰之下,就綻放出一條金色閃電,不斷壯大,最終交織成網,好似一座道意無窮的雷池重現人間。

左右每遞出一劍,就會在天地間留下一條清晰穩固的出劍軌跡,不可撼動。

所以天幕處,就像多出了十幾條懸空停滯的絲線。

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劃破長空。

馮雪濤其實已經施展了數種玄妙遁法,可是不知為何,左右總能精準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間御劍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馮雪濤的陽神身外身,名為“青秘”,鐵鐧所化雷鞭,一樣可以自行尋覓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下場。

並非那“青秘”是什麼繡花枕頭,而是這般聲勢等同於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對左右,才顯得尋常。

換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頭爛額了。

陳平安仰頭眯眼,細看之下,每條雷電都蘊含著一長串的金色文字,彷彿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這麼一個多看幾眼的細微動靜,天幕處的一條雷電長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將,察覺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氣勢洶洶,往鸚鵡洲渡口附近的陳平安一衝而去。

陳平安腳尖輕輕一點,瞬間離地十數丈,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鉤,以手心擋住那條金色雷電,另外一手再擰轉手腕,駕馭武夫罡氣,不讓那些雷電真意崩散流逝,最後抖了抖袖子,將凝為一粒金色雷電珠子丟入袖中。

等於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籙的殘篇,意思不大,聊勝於無,閒暇時爭取多煉出幾個字。

能夠不損分毫雷法道意、全盤接納下這條雷電長鞭的練氣士,尋常飛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這樣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巔秘傳的仙家寶籙,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差一兩句話,或是幾個關鍵文字,說不定就會讓修習之人誤入歧途。

後來成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賈晟,撇開某個隱蔽身份不談,就是因為修習一道殘缺不全的旁門雷法,傷到了臟腑,繼而導致雙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顯而易見,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左右劍術,又有精進。

李槐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左師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裡的那點淺薄學問,李槐就很心虛,總覺得自己見著了這位左師伯,估計要被罵死。

因為裴錢早年說過,左師伯學問高啊,當年她跟隨大白鵝一起遊歷劍氣長城,三生有幸,見著了學問比劍術更高的左大師伯,那一番學問考校,左師伯問得驚天地泣鬼神,虧得她死記硬背,才能夠涉險過關,要知道左師伯一口氣問了她幾十個難題,她只回答了個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對這位師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歡逮住晚輩,問很多問題”。

嫩道人剛要言語,柳赤誠已經搶先一步,讚歎不已,“好個左前輩,劍術已通神。”

嫩道人說道:“前輩?柳道友,不至於吧。按照歲數,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誠感嘆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為師,如是而已。誠心誠意喊那位左先生一聲前輩,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與嫩道人提醒道:“前輩。”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裝傻,心中大罵不已,他孃的,你師兄左右出劍,老子摻和什麼,是幫忙啊?還是找砍?

在那劍氣長城,寧肯罵阿良一百句,不與左右對視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陳平安只得耐心解釋道:“地上有一堆白撿的香火情,前輩就這麼懶得彎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聲,“有理有理。”

原來是來鸚鵡洲逛蕩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夠,膽量不小,不知輕重利害,看慣了山上一般熱鬧,不曉得山巔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過詭譎,長眼睛一般,竟然能夠自行生髮,轟砸一切睜眼窺探之人,如此一來,便有數十條雷電長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個身形拔地而起,懸在鸚鵡洲島嶼上空,大袖揮動,將那些金色雷電一一打碎。

陳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輩救人過後,記得罵人,不用客氣。”

嫩道人便順勢低頭大罵道:“小娃兒們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對招子了嗎?!”

鸚鵡洲附近的道謝聲,連綿不絕,一些對晚輩勸誡不及的護道人,竭盡全力,老修士們也能護住身邊晚輩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當然更好,可以免去諸多道行消磨和法寶折損。

一時間眾人唏噓不已,不曾想這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鴛鴦渚瞧著行事跋扈,何等氣焰囂張,竟還是個愛惜晚輩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陳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請前輩登門做客,可以揀選兩三個順眼的,答覆他們一個有空再說。”

嫩道人一掌遙遙打碎一條金色雷鞭,怒道:“這點人情世故,老子還需要你教?!”

陳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輩做事,教前輩做人還是可以的。”

跟這位蠻荒桃亭相處,就不能太順著對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個看似遠在天邊、卻能一劍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風返回原地。

柳赤誠輕聲問道:“桃亭老哥,你覺得雙方要打多久?”

至於勝負,毫無懸念。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是飛昇境大圓滿,經不起左右幾劍的。將左右視為大半個十四境劍修就是了。”

大半個十四境,聽上去好像還沒一位飛昇境巔峰好聽。

可事實上,別說大半個,哪怕只是半個十四境,就與一般飛昇境拉開了一條天塹。

因為這意味著一位山巔大修士,到底有無登天的資質。

由於暫時性命無憂,那馮雪濤就有意無意瞥了眼鸚鵡洲那邊的青衫劍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這麼一個分心,就平白無故多捱了一劍。

左右一劍橫抹再豎切,使得那座雷池對半再對半。

先前在泮水縣城打那青宮太保也好,當下在這天幕處打這馮雪濤也罷,左右還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訪仙時的劍術境界,與兩位飛昇境問劍,而且還沒有傾力出手。

這等於是壓境又壓境了。

一來這兩位飛昇境的出手,顧忌重重,都太過擔心被文廟問責,同樣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對方飛昇境的底蘊深淺,不太願意沒出幾劍,就不小心將對方砍個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兩說。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說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飛昇境,南光照、荊蒿之流,捉對廝殺的本事,確實是要遜色於蠻荒天下的飛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多是為了境界,為了證道長生。

蠻荒天下那邊,更加純粹,境界我也要,長生不朽也要,但是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大道之上的打殺痛快。

同樣是追求與天地同壽的那個結果,卻是兩條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馮雪濤不愧是野修出身,心聲言語道:“左劍仙要是一心殺人,就別怪方圓千里之地,術法流散如雨落人間,到時候殃及無辜,當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著我,就只好怪左劍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說道:“你大可以試試看。”

馮雪濤一時語噎,差點沒被這個左右氣出內傷。

換成別人如此混不吝,馮雪濤還會認為是虛張聲勢。

可是眼前這位轉去練劍的讀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馮雪濤問道:“你到底為何要與我問劍一場?打架總需要理由吧?我與你,與你們文聖一脈,素無恩怨。”

左右說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馮雪濤臉色陰沉,“憑什麼要我一定要置身戰場?!老子在山上清淨修行幾千年,修心養性,也不曾妨礙浩然山下半點,你左右莫不是當自己是文廟教主了,管得這麼寬?!”

左右皺眉說道:“最後與你廢話一句,只有骨頭硬的人,才有資格在我這邊撂句硬話。”

這幾個飛昇境,修行本事不弱,給自己找藉口的本事更強。

去了各洲戰場,哪怕學不來周神芝,難不成學那算盤子懷蔭都不會?會,不願意而已,半點吃虧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等到天下無事了,還要幸災樂禍。比如流霞洲的南邊,是有幾場慘烈戰事的,那位家鄉和宗門都在流霞洲的青宮太保,就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中土劍修周神芝戰死在扶搖洲山水窟,與周神芝有宿怨的馮雪濤,事後就跑去瞻仰遺址。哪怕到了文廟這邊,這些個躲過刀兵劫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知收斂。

天將傾之時,低頭彎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時,關起門來偷著樂就是了,別得寸進尺,裝得好像自己頂天立地,腰桿挺直,只是不小心錯過了那場席捲天下的戰事。

左右與那馮雪濤說話其實沒幾句,只是每多說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遞出最後一劍。

就在此時,文廟那邊突然有一個身影暴起,高聲喊道,“讓我來!”

左右猶豫了一下,沒有遞出那一劍。

任由那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將躲無可躲的馮雪濤按住腦袋,一同“飛昇”離開浩然。

看架勢,是帶人直接去劍氣長城了。

文廟周邊的各地修士,一個個目瞪口呆。

左右收劍歸鞘,飄然返回文廟。

沒有多餘的出劍,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了文廟門口,左右坐在臺階上,林君璧還在呼呼大睡,小天師趙搖光護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