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九章 讓道


  李二帶著媳婦和女兒,跟著女婿韓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蘆洲北邊的花翎王朝,這算是兩家結親後,第一次正兒八經串門走親戚。

  婦人自打下了馬車,在那條名為喬梓巷、卻比大街更寬的地兒,等到見著了女婿家的府邸,還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她就開始侷促不安,兩隻手都不知道擱哪兒了。

  女婿先前說了這條喬梓巷的由來,什麼喬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晉晉然而俯,還有一些道理,婦人也聽不懂,就沒太上心,只是等她聽說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們韓家的,按照韓氏祖訓不得分家。這讓婦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錢了,這麼長一條巷子,都姓韓?光是一年的飯錢,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吧?

  只說門口那麼大的一塊金字匾額,加上那兩尊蹲著都比人還要高的白玉獅子,就已經給婦人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等到進了宅子,彎來繞去的,轉得她頭暈,一路上都沒點雞糞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婦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轉頭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婦人連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這裡邊的讀書人瞧見了,順帶著看不起咱們槐子,咋辦。

  婦人只得輕輕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夢。

  之前帶著女兒女婿,一起回了趟家鄉小鎮,同樣是親戚家,婦人都敢嫌棄掌廚的姑子手藝不濟了,如今到了女婿家裡,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婦人其實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種所謂的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但是婦人哪裡能夠想象,女婿家的門檻會這麼高,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兒如今嫁了人,還是老樣子,悶悶的,李柳打小就這脾氣,不大氣,沒法子,她脾氣隨爹嘛,虧得女兒模樣、身段都隨自己,不然如今估計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時看不出來,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德行,不曾想關鍵時刻,還挺鎮得住場面,見了誰都不犯怵,也不怎麼說話,板著臉,點點頭,確實比自己更沉得住氣。這讓婦人稍稍心安幾分,只是忍不住輕聲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這樣,少說話,反正別給槐子丟臉,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鋪去。

  李二咧嘴一笑,點點頭。

  婦人趕緊一瞪眼,土老帽。

  韓澄江趕忙笑著說道:“丈母孃,不用這麼拘謹,就當自己家好了。”

  其實這個丈母孃緊張,韓澄江更緊張,也就只是沒有擺在臉上,他就怕家族裡邊的繁文縟節,惹來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適應。

  所以在返鄉路上,韓澄江就接連寄了兩封家書回絳縣橋梓巷,提醒家族這邊,不可缺了禮數,同時儘量不要興師動眾。要不是爺爺親自回了一封書信,讓他這個孫子只管放心,不然韓澄江還能再寫一封。

  婦人聲若蚊蠅,小心翼翼道:“澄江,聽說你是長子長孫,家大業大的,規矩肯定多,咱們家不一樣,小門小戶窮慣了的,柳兒又是個悶葫蘆,就怕給你丟人現眼哩。”

  家鄉槐黃縣和獅子峰山腳小鎮那邊,但凡家裡邊人丁稍微多一點,都要爭來搶去的,韓家這麼個高門大戶,還不得打破頭去?

  在韓府待了幾天,兒子李槐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這是婦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結果到了這邊,才曉得女婿家,書院的副山長、君子賢人,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婦人實在是待不住,住不慣,怕鬧笑話,出醜,在那家宴上,吃個飯夾個菜,都不曉得往哪兒下筷子。

  幸好那個韓澄江的爺爺,韓老爺子和氣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邊當官的,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了,在宴席上,也沒有半點官老爺的架子,都讓婦人生出一種錯覺,莫不是你們喬梓巷韓家,欠我們家錢啦?

  聽說韓澄江的爹孃,如今都在趕來絳縣的路上,因為韓澄江的父親,也是個當京官的,返鄉需要與朝廷告假。

  韓澄江的父親,正是花翎王朝的當朝首輔。

  而這個韓老爺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輔,當了將近四十年的一國宰執,當之無愧的群臣領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歷來不是姓韓,就是武據韓氏的門生。

  婦人就想著見過了親家,就早點去獅子峰山腳的小鎮鋪子,還是那邊自在些,聽得見雞鳴狗吠,說話嗓門大些,誰管吶。

  不像這邊,丫鬟僕役們走路都沒個聲響的,就是那些個屁大孩子,在府上見著了他們,也會一個個學那夫子作揖,約莫這就叫知書達理吧。

  在一間鋪設有地龍的書房,年近百歲高齡卻依舊精神瞿爍的韓老爺子,看著孫子和孫媳婦,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韓澄江其實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屬於誤打誤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對那所謂的證道長生從無興趣。

  韓老爺子神色和藹,望向那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笑問道:“可還住得慣?”

  李柳微笑道:“我還行,就是孃親不太習慣。”

  韓老爺子點頭笑道:“無妨,在縣城外邊,韓家還有一處山林別業,回頭讓澄江帶你們去那邊住,與鄉野無異。”

  李柳道了一聲謝。

  作為武據韓氏的家主,韓老爺子的消息,當然很靈通,再者李二和獅子峰那邊也沒如何藏掖,便對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獅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實他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來自寶瓶洲驪珠洞天。只不過如今的北俱蘆洲山上仙師,知曉此事,還是不多。

  聽說那個老匹夫王赴愬曾經去過獅子峰山腳,在李二這邊捱了頓打,之後在文廟議事鴛鴦渚那邊,止境、山巔武夫扎堆垂釣,王赴愬好像與人說過李二的拳法,其實一般,不重。

  北俱蘆洲的花翎王朝,與那中部的大源盧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國,國力鼎盛,更是少數幾個山下廟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這可是在北俱蘆洲,而這個家族祠堂位於曲沃郡絳縣的武據韓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綽號,歷史上擁有“文”“武”諡號的,多達百餘人,配享太廟的韓氏先賢,數量可觀。

  但是作為韓氏嫡長孫的韓澄江,已經不惑之年,在廟堂上卻仍是毫無建樹,做官只做到了禮部郎中,然後修了五六年書,前些年就乾脆辭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著手編訂大部頭鉅著,擔任正總裁官的翰林院侍講學士,舉薦禮部郎中韓澄江為總編纂官。

  韓老爺子問道:“如今在做什麼?”

  這些年韓澄江一直在外遊歷,爺孫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正襟危坐的韓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編撰兩本書籍,分別暫名為《百家雜鈔》和《警言聯璧》。”

  韓澄江讀書很雜,將自己看書過程中的序跋、詔令和那列傳典志祭文奏議等,分門別類,抄錄整理。每遇先賢嘉言警句,不問古今,隨手輒記,韓澄江就再額外將這些語句單獨拎出來,又分成治學、存養、處世和文藻等十類,條分縷晰,編訂成冊。

  韓老爺子笑著點頭,“那就是類似兩吳選定的《古文觀止》,和那陸湘客的《醉古堂劍掃》了。”

  韓澄江說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韓老爺子擺手道:“兩部書做得好,也不失為成己成人之寶筏,希聖希賢之階梯。回頭把草稿給我看看,幫你把把關。以後若能版刻出書,記得用化名就是了。”

  韓澄江答應下來。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寫得一手好字,槐黃縣城祖宅那邊的春聯?”

  孫子韓澄江的書法,確實極具功力,深得當今天子青睞,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製碑版,必然讓韓澄江提筆書寫,在擔任總編纂官之前,就連皇帝陛下的書齋名,都是韓澄江的手筆。

  韓澄江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齡,就考取了二甲頭名,傳聞這還是韓首輔以“官宦之子不該佔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與陛下主動請求降低嫡長子韓澄江的殿試名次。故而此次韓首輔返鄉祭祖,尤其還需要見一見親家,皇帝陛下便賜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來事事如意”,此外還贈予內府孤本書籍百餘,當然是專門給韓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聯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寫的。”

  言語無忌,直來直往。

  韓老爺子聞言啞然。

  韓澄江看到爺爺臉上這種不常見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額,愧怍齋。

  取自亞聖的那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而且與門口的那條喬梓巷也算一種呼應。

  牆上懸一副對聯,鐵畫銀鉤。

  風來海立,劍鞘之中有龍氣。

  雲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鴻毛。

  韓澄江輕聲笑道:“爺爺其實不喜歡喝酒,就只是單純喜歡這幅對聯。”

  爺爺年輕那會兒,還曾投身沙場,戎馬生涯十數年,是一位著名儒將。

  所以韓老首輔後來在官場上,有一句奇怪言語。

  我的朋友,多是你們不認識的年輕人。

  老人感慨道:“獅子峰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時去過一次,這類天下名山道場處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風水寶地,可以讓讀書人開闊心境,最能感發人希聖希賢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獅子峰山主,一位久負盛名的老元嬰修士,與魚鳧書院上任山長周密,還是關係極好的摯友。

  老人突然問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極為不可思議的問題,“能不能問一句,怎麼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當道:“屬於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緣,得在這一世做個清爽的了斷。”

  她跟韓澄江成親,先前就只是在獅子峰那邊的山腳小鎮,辦了一場喜酒,韓家那邊無人露面。

  韓澄江和武據韓氏也算好說話了。

  韓澄江的兩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與一次次兵解轉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過不小的交集。

  當初楊老頭讓李二一家三口,離開小鎮,搬去北俱蘆洲,而那次出門遊歷的韓澄江就剛好碰到了李柳,然後一起去往獅子峰。

  就好似一樁天定的緣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楊老頭託付蔡道煌的手筆,定婚店內翻開姻緣譜,寫名字,牽紅線。

  作為交換,楊老頭送給了胡灃一樁機緣,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過那隻藏著一座洞天的金色蟬蛻,就只是弟弟李槐隨手為之。

  韓老爺子怔怔無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柳,你當下的境界?”

  李柳說道:“仙人境。”

  韓老爺子看了眼韓澄江,好像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卻是一臉無所謂的神色,心寬多福,確實不假。

  先前韓澄江陪著回鄉省親的李柳,在那槐黃縣城,挑水砍柴的活計,也做得,粗茶淡飯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劉羨陽嚇得不輕,故意將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說成是打小就喜歡套麻袋敲悶棍的混世魔王。

  參加過落魄山建立宗門的慶典觀禮,還跟那位主動下山登門拜訪的陳山主,喝了一頓酒,對方酒量實在太好,喝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