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八章 白玉京,師兄弟(第3頁)

  只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只當裝傻扮痴,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裡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為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為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因為黃聰在還是一位皇子時,就曾主動率軍去往大驪陪都戰場,甚至是曾經真正躺在死人堆裡,再被人翻找出來的人。

  而夢粱國在那場戰事中,只說兵部衙門,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壯官員,幾乎全部換了一茬。

  所以黃粱國在寶瓶洲,是大戰落幕後最早復國、摘掉藩屬身份的,甚至還有不少籍貫是夢粱國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和小九卿衙署任職。

  見那高枕不接話,黃聰便自嘲一笑,臉上與心裡,也無半點不悅,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就不要讓高掌門和黃粱派為難了。

  山上的規矩門道,何嘗比山下官場少了?

  回頭自己再去找一找那個自稱綽號“御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陳仙師,喝頓酒吧。

  不過估計也就真的只是喝頓酒了。

  上次黃聰厚著臉去主動登門拜訪,這位青衣小童模樣的元嬰水蛟老神仙,好說話,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對胃口,很快就與自己稱兄道弟了。

  只是在擔任夢粱國供奉一事上,對方顯得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不成,萬萬不成,自家老爺又不在山上,這種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黃聰當然有幾分失望,不過也就跟此時涼亭內與高枕對弈的情況差不多,強扭的瓜不甜,不為難他人。

  而且那位與年輕隱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過了酒,一直將自己送出門,滿臉愧疚說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會說的誠摯言語,黃兄,對不住啊,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倆早點認識,我二話不說,你說讓我當啥就當啥了,給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給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黃兄你看著辦的小事。但是如今咱們落魄山那邊,都等同於封山了,不是鬧著玩的,這畢竟是我家老爺親自發話的事,你不熟悉咱們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邊,其實就屬我上山最早,又屬我最沒給老爺幫上半點忙,如果再給老爺添了麻煩,節外生枝,我死要面子,會抬不起頭做人的。

  黃聰當時雖然心中奇怪,為何一位堂堂元嬰修士,在那落魄山上,會是一個“最幫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輕隱官的山頭,照理說也不該如此。

  只是當時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黯然臉色,黃聰便願意相信了。

  而且最後那個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麼事,突然笑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下次自己見著了老爺,可以幫忙說一說這個情況,只要老爺肯點頭,黃兄你也不嫌棄,這個供奉,我就當了!黃兄你放心,在老爺那邊,我是一向不要臉皮的。只要老爺不反對,我還可以幫忙拉來一個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給你們夢粱國當個掛名的客卿,不在話下!

  黃聰當然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對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後的客氣話,也可能不是。

  黃聰走出去一段路程後,再回頭望去,青衣小童竟然還站在原地,咧嘴而笑,與自己揮手作別,最後甩著兩隻袖子,走入門內。

  其實這位皇帝陛下的內心深處,在落魄山那邊,黃聰最想要見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輕隱官,緊隨其後的,是一位女子大宗師。

  只要能夠見著他們,黃聰可以根本不談供奉、客卿一事。

  ————

  陳平安確實沒有誆騙青同,事實上,陸沉的出竅陰神,與重新造就一處夢境的某個陳平安,此刻就一同身在那處石窟內。

  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陳平安,與頭戴蓮花冠的陸掌教,一同站在石壁邊緣,陸沉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石窟頂部。

  在這方丈之地,當初在此結金丹的純陽道人,好像沒有留下任何道痕,只餘下一張老舊蒲團,是用最簡陋的菅草編制而成。

  陸沉繞著那張蒲團走了一圈,一隻手始終貼著牆壁,停步後說道:“這張蒲團,貧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陳平安一直雙手籠袖,站在原地,問道:“既然呂祖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你說這麼多年來,附近的樵夫和採藥人,就沒有誰進入此地?”

  陸沉搖頭道:“多半沒有。”

  陳平安轉過身,斜靠石壁,“那個孩子?”

  陸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邊,盤腿而坐,掌心朝上,雙指掐訣,微笑道:“就是多給了那個孩子一條路走,不會畫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講分寸,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秋毫觀那邊,既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暴殄天物。對了,如今那個孩子名叫葉郎,樹葉的葉,夜郎自大的郎。”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孩子,真有修行資質?”

  陸沉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說,不宜修行,就算在黃粱派那邊的山門口磕破頭,都上不了山,當不了神仙。但是這個孩子有慧根,修行資質,肉眼可見,慧根一物,說有用有大用,說無用毫無用處。打個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還是這浩然天下,許多寺廟裡籍籍無名的僧人,只論佛法艱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個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門龍象差了,但是無法修行,便是無法修行,所幸不耽誤他們修行佛法罷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孩子,接得住你給的這份機緣?”

  陸沉笑著點頭,“那你是沒見過他的地上畫符,很不俗氣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閣樓,所以要是沒有遇到你跟我,他這輩子的境遇,處境就類似我說的那些僧人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坐在蒲團上邊打坐的陸沉,一本正經道:“江湖演義和志怪小說,都有那麼些橋段,一種是被仇家追殺,失足墜落懸崖,嗯,此地就有點像了,然後再無意間遇見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遺蹟,二話不說,先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就可以觸發某種機關禁制,得到一本練成了就可以天下無敵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試試看,反正這裡就我們倆,不丟人。”

  陸沉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姜雲生那崽子就喜歡看這些雜書,在倒懸山看門是,等當上了城主還是照舊。”

  陳平安對那個小道童可謂記憶深刻,每次見到都是在看書,問道:“是當上了神霄城城主,還是青翠城?”

  陸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屬於破格提拔,不是飛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歷史上很少見的。”

  當然是陸沉略盡綿薄之力的緣故了,只不過與此同時,姜雲生又需要面臨一個生死大劫,那才是一場真正的大考,活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被視為一個空有城主頭銜的看門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輩子再說吧。

  因為陸沉當年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時,拘押著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後當著師兄餘斗的面,丟入了姜雲生的那顆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個夢境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陸沉嘆了口氣,因為在那座“呂公祠舊址”裡邊,一場夢境,就這麼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當下在那邊,陸沉,盧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撥山澤野修,兩位淫祠大仙……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

  陳平安就像從來沒有現身,那個陸沉也沒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繼續與盧生同桌飲酒,院中不再纏鬥的雙方,依舊在聽候發落……

  陳平安說道:“反正撐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消散。”

  就像一筆蘸濃墨,以草書一氣呵成,字數再多,紙上的墨跡總是愈發枯淡的。

  陸沉也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沒來由感嘆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隱士。”

  陳平安根本沒有搭話的念頭,見陸沉沒有起身的跡象,就乾脆坐在石窟邊緣,雙腳掛在崖外,安安靜靜眺望遠方。

  “陳平安,你說要是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那會兒的人,會不會糾結、爭吵一個問題,世間到底有無修道之人?”

  陸沉自問自答道:“天大的問題,好像只要有個一,就行了。”

  “我們好像都習慣了打雷下雨,大太陽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間的草木枯榮……陳平安,你覺得被我們默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統稱為因果關係的脈絡,推本溯源,誰可以為此這條脈絡負責?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欠債和還債,那麼作為中間人的擔保人,到底是誰,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師兄,師兄答非所問,與我說這只是個小問題。我就問,在師兄看來,那麼真正的大問題,又是什麼?”

  “師兄笑著回答,說如果將整座天地視為一個一,那麼我輩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為這個看似亙古不變的一,增加一毫,或是減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舊不能算。光陰長河?似乎更夠不上。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我沒什麼覺得的,只覺得你是覺得夢境勉強能算一種,因為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來,未必就真正置身於大道盡頭了,否則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陸沉哀嘆一聲,“愁死個人吶。”

  陳平安問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當年我自認已經徹底破開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國。”

  陸沉倒是沒有隱瞞什麼,“佛祖曾經為我解夢,在那場以夢解夢的境界裡,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徹底模糊了須彌芥子、永恆一瞬兩種界線,我甚至都無法計算那處夢境裡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幾千萬年?幾億年?種種生,種種死,更換了無數身份,呈現出無數姿態,變幻不定,真假不定。”

  陳平安笑道:“有仙術傍身,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學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聽著耳熟,第一句是先前夢境裡邊的措辭,後邊那句,好像是孫道長的口頭禪。

  陸沉站起身,再一個彎腰,就要將那張“看不出什麼稀奇”的蒲團,給順手牽羊了。

  陳平安說道:“誰都別拿,就留在原地。”

  陸沉一臉悻悻然,只得將那蒲團輕輕放回原地,裝模作樣拍了拍塵土,突然有幾分好奇,問道:“你那夢境裡邊的故事,關於貧道的內容,發展到哪裡了?”

  陳平安說道:“莫名其妙丟了境界,被少女一邊罵色胚,一邊摔耳光呢,臉都被打腫了,還在那兒說貧道真是白玉京陸掌教,嚷嚷著日月可鑑,天地良心啊。”

  陸沉痛心疾首道:“這麼慘?!”

  陳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為?”

  陸沉搓手道:“既然貧道都被罵色胚了,那有無摟摟抱抱?就算沒有摟摟抱抱,總要摸過那位姑娘的臉蛋、小手兒?”

  陳平安說道:“耳光都打在臉上了,算不算你用臉摸了姑娘的手?”

  陸沉嘿了一聲,“這歪理兒,貧道喜歡。”

  陳平安從摸出一杆旱菸,熟門熟路,開始吞雲吐霧。

  一場大戰過後,對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心大考。

  只說這寶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風換俗,如人脫胎換骨了。

  陸沉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隨口問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那場拉上劉景龍一起的遊歷,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遊歷結束後,會在黃庭國那邊,當個鄉塾的教書先生。還要給小米粒寫一本山水遊記。”

  如今陳平安正在親手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寫一個行走江湖的年輕遊俠,在那啞巴湖,與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識,主動邀請對方一起遊歷,很快就並肩作戰一場,共同迎敵那個為禍一方的黃沙老祖,雙方鬥智鬥勇,險象環生,終於贏了,之後啞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遊俠,就是曾經自己夢遊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這就叫緣分吶,所以一路為那遊俠出謀劃策,當那智囊和軍師,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妖魔膽寒,尤其是經常與人鬥詩,更是從無敗績……

  陳平安沒來由說了一句,“難為你跟小陌聊得來。”

  “驢為馬之附庸,只是多出了一個‘戶’字。”

  陸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心寬道不窄嘛,我與小陌是真的投緣。”

  要知道“驢為馬之附庸”之後,還有一句誰都可以不當回事、唯獨陸沉不可忽略不計的話語。

  蛛為蝶之敵國。

  而陸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別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的某處心宅木門之內,有一棵桃樹。

  只是不知今天過後,又是一年新春,桃葉能否見到桃花。

  陳平安之後隨便聊了一些以後的修道生涯。

  興之所至,隆冬大雪時分,拏一小舟,火爐煮酒,去湖心賞雪。

  大雨時節,披蓑衣戴斗笠,江河之畔,看一條大水作龍蛇變化。

  哪天武學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約架一場。

  聽說今年九嶷山的梅花開得尤其動人,就去看看。

  陸沉微笑道:“只是在旁聽著,就要心神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