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七十八章 張居正的自我懷疑



                張居正很早就知道了,皇帝陛下之前的陽光開朗的笑容只是偽裝,都是故意為之,是少年天子為了不讓朝臣輕視皇帝,那時候,再開朗的笑容都有點像強顏歡笑。

    這種強撐著的笑容,在很多的老狐狸身上非常明顯,比如張居正,比如王崇古,比如萬士和,像葛守禮那般憨直的性格,實在是少之又少,人老成精,像他們這些老東西,早就過了喜形於色的年紀,戴著面具活著,早就成了他們這些老狐狸的本能,面具早就烙印在了臉上。

    可是陛下才十五歲,確切的說,從十歲起,陛下就始終如一的在戴著面具。

    少年暮氣,死氣沉沉。

    短時間內還好,一旦時間長了,就會變成病,一種心裡擰著一大堆疙瘩的心病,到那時候再想紓困,難上加難,因為疙瘩本身就一個套一個的套在一起,根本無從下手。

    皇帝得了這種心病,會變得孤僻,會變得敏感,會變得暴怒,會變得一意孤行,如果是個人,頂多不合群,可陛下是大明皇帝,動心起念可以影響帝國命運的那個人。

    張居正很關心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很顯然,陛下本人的性格是很活潑的,只不過是之前大明國勢極差,差到皇帝不得不像個石頭一樣活著。

    而現在的開朗是少年心性,總而言之,陛下活的更像個人了。

    “王仙姑、王世貞和他們那個什麼合一眾,應該就是上次襲殺案的幕後黑手,緹騎們已經查清楚了,只是十萬教眾,讓朕有些投鼠忌器,大明京營大捷,朕只能等一等,等待戚帥凱旋,再跟他們計較。”朱翊鈞靠在軟篾藤椅上,絮絮叨叨的說道。

    如果說萬曆五年還有什麼未盡之事,就是王仙姑這個合一眾了。

    王仙姑宣傳儒釋道三教合一,這其實是南宋王重陽首先提倡,他主張三教合一、三教從來一祖風、三教和諧、無心忘言、柔弱清靜、正心誠意、少思寡慾、出家修行、返璞歸真。

    王重陽對於宗教的主張,也成了後來歷朝歷代治理宗教的核心,要和諧,不要因為信仰掐架,鬧出了民亂來,會引來朝廷的威罰。

    但是王錫爵的女兒王仙姑抄襲之後,就開始給自己的合一眾傳教了,各種秘法,觸目驚心,而那個王仙姑的首席大弟子宿淨散人,那和王仙姑好到了一張床上去,整天修一些個密宗的陰陽大法,倒是符合這個合一眾的教派宗旨。

    王仙姑號稱謫仙,天上的仙女掉下來的,平日裡道貌岸然,私底下玩的那就是不堪入目了,而那個宿淨散人,教內尊稱共工,在西山襲駕案前,的確在京師活動了兩個多月,而且王謙通過收買也探查到了,此共工就是彼共工,那些個侍女提供了重要的線索,王仙姑手裡有一本賬,上面有收入有支出,到底是誰支持了這件事,一目瞭然。

    “挾民自重,自古就不稀奇。”張居正嗤笑了一聲,搖頭說道:“不過都是烏合之眾,就是真的現在查辦,這些教眾也會做鳥獸散,不會出什麼亂子,陛下變得慎重了起來,臣為大明賀,為陛下賀。”

    小皇帝的張牙舞爪,兇狠暴戾,很多時候也是逼不得已,國事糜爛,皇帝再是個軟腳蝦,皇后都被人給殺了,別說反抗,連說都不敢說一句的餒弱之徒,是當不了中興之主的。

    大明權力從來都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則是法統、規則,自下而上,則是萬夫一力,是眾志成城,皇帝在帝制的制度設計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現在陛下開始變得慎重,變得謹慎,顯然是不需要再張牙舞爪了。

    “先生,戚帥寫了書信,說大明若要繼續征戰草原,就必須要組建騎營了,按照書信裡的說法,戚帥就是動心起念,讓朕也跟先生溝通一二,這可是國朝大事,朕德涼幼衝,想聽聽先生的看法。”朱翊鈞說起了這次大雪天還要過來的原因。

    戚繼光想組建騎營,不過就是起了個頭,之所以沒有給出具體的規劃,是戚繼光對國朝的財政並不是很清楚。

    “陛下,騎兵的馬貴、甲冑貴、人更貴;糧餉貴、撫卹貴,安置更貴。”張居正的面色十分猶豫,他想了想還是說道:“陛下,要不緩緩?實在是過於昂貴了。”

    “就連成祖文皇帝五次征伐大漠,都未曾組建專門的騎營,只有騎步兵都有的五軍營。”

    連一向強調給武將事權,富國強兵的張居正,在面臨騎兵這個話題的時候,也格外的謹慎了起來,因為真的很貴。

    朱棣的北伐主要用的是武剛車,這也是朱棣為何後三次無功而返的原因,他一到草原,北虜一看您老人家又來武裝巡遊,立刻就遠遁千里,不跟你打,你又追不上我,徒嘆奈何?

    朱棣不是不想組建,而是和戶部尚書夏原吉一商量,夏原吉直接躺地上,說陛下還是殺了我利索些。

    戚繼光也是這個態度,大明需要騎兵,但是繼續打下去,沒有騎兵,無法實質性的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具體有多貴?”朱翊鈞沉默了一下問道。

    張居正面色凝重的說道:“馬貴,是戰馬除了體格以外,其性格要兇悍大膽,否則上了戰場也是畏懼不前,馬貴在第二點,就是一個騎兵作戰,至少要三匹馬一起前行,否則騎兵就沒有機動性了,那組建出來的騎兵和驢兵並無太大差異。”

    “這一人三馬,人吃馬嚼,馬比人吃的要多的多,而且夜裡也要吃,春天夏天要吃糧食,否則就沒力氣。”

    “人就更貴了,陛下,咱們大明人種地不放牧,牧民才在馬背上長大,陛下習武騎馬,也知道專門學習騎馬,那不是家資厚重,是萬萬學不了的,驛站的驛卒都是走的固定的官道驛路,路面平整而且熟悉,這上戰場到草原廝殺,驛卒是決計無法充任的。”

    朱翊鈞自己騎馬,他確實是知道學騎馬這種事,的確是的家底足夠的厚,否則想上戰場就是在痴人說夢,馬伕和驛卒的工作場景和戰場,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張居正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大約來講,一個騎兵不算組建到成軍的其他支出,僅僅是他和他的三匹馬、甲冑、訓練,一騎等於十八頭牛,而一頭牛就要十八兩白銀,這不算撫卹和之後的費用,止成軍之日。”

    一萬騎兵,就是十八萬頭牛,就是近四百萬兩白銀。

    而京營十萬軍兵一人一年按十八兩計算,糧餉合計一年不過二百多萬兩。

    一萬騎兵就能吃掉京營十萬軍兵兩年的糧餉,貴是真的貴。

    “那草原怎麼動不動就幾萬騎,幾萬騎?”朱翊鈞有些疑惑,北虜怎麼就可以一次弄幾萬騎兵出來,就草原那點資材,居然能撐得起幾萬騎兵?

    “他們的馬賤、人賤,糧餉全靠搶,撫卹安置,更是無稽之談。”

    “他們的馬是不是戰馬又無所謂,打得過就打,打得過就搶,打不過就跑,草原上的人命,不值錢,都是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有今天沒明天的,命值幾個錢?”張居正思索了一下,繼續說道:“為了能活下去,三娘子一年要往京師跑兩三趟,生怕朝廷斷了封貢,斷了羊毛生意,沒有鹽、沒有鐵鍋、沒有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