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三章 餒弱則懦,此誠君王之戒



 朱翊鈞為何不肯冤殺高拱,來讓自己體面,也讓天下體面,和稀泥,糊里糊塗的糊弄過去?大家都有體面。

 其實晉黨已經完全放棄了高拱,高拱這個人膽子大、做事執拗,已經得罪了不少人,不是朱翊鈞要殺高拱,而是晉黨,確切的說是晉黨中的族黨要殺高拱。

 高拱也同意了,自己還給自己找了個威震主上的罪名,他的確要取消司禮監。

 所以殺高拱的確是妥協的一個最佳選擇。

 可是朱翊鈞不肯冤殺。

 宋高宗趙構冤殺岳飛的危害,遠比宋高宗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南宋的一百多年時間裡,金國和蒙古一共多了七個江淮出身的漢世侯,站在正朔的立場上,這些江淮出身的世侯,投靠蒙金,是不是背叛了祖宗?

 毫無疑問的是。

 可是投奔你南宋,你皇帝冤殺,屠刀就在脖子上架著,只能離開了,南宋初年封王的吳磷的孫子吳曦直接叛了南宋。

 冤殺,人心會散。

 宋高宗活著的時候就開始為岳飛平反,因為他知道,不平反,這南宋江山是決計保不住了,別他還活著,南宋就亡了。

 而於謙的平反,明堡宗一死,立刻馬上被平反了,而且是憲宗這個事主,親自下的詔書,說于謙立的是自己,而不是襄王之子,完全是誣陷的罪名,堡宗在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于謙有冤屈。

 求榮得辱,傷害的是國朝的凝聚力,國朝的凝聚力是一種虛無縹緲卻真實存在的、而且彌足珍貴的東西。自於謙之後,大明臣子開始人人擅長自保了,而且天下陷入了躁動不安之中。

 張四維想不明白,為何張居正要振奮朝綱。

 于謙那等下場,夏言那等下場,朱紈那等下場,胡宗憲那等下場!

 的確,張居正活著的時候,是無敵的,這一點所有人都承認,他是厲害。但是死了之後呢?

 在明知道死後,極大的概率和歷史上的變法者一樣,受盡屈辱,為何要做呢?

 朱翊鈞不肯冤殺高拱,就是為了大明這最後一股心力。

 這口氣,他作為皇帝,有義務有責任要撐住這口氣。

 王崇古是個小人,他怕是他捱打了,張四維不怕,是他沒捱打。

 時至今日,張四維從未和張居正正面衝突過,所以,他才如此膽大妄為,包括吳兌、方逢時等,捱打這種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皇帝捱了駱思恭的打,小皇帝會四處說,駱思恭打的多疼嗎?顯然也是不會的。

 駱思恭,名字就是讓他多思考恭順,駱思恭思考的恭順就是,聽皇帝的話。

 張四維一看王崇古直接答應三娘子入朝,自己立刻跳了出來說道:“陛下,臣以為且遠方外使乃是蠻夷也,從來未睹朝廷之禮莊嚴,若不先示以儀節,使之演習一二,恐一旦覲見,震怖於陛下天威,倉皇失措,有失體統,又非所以昭德意、光盛舉也。伏乞欽定行禮日期,細細演練為宜。”

 “尤其是現在,三大殿被焚燬了,更加不宜接見了。”

 難道擱地基上接見三娘子?天朝威嚴何在?體面何在?

 三娘子震怖陛下天威,被嚇到了豈不是不好?遠人丟臉,朝廷臉上也無光,所以慢慢來,細細演練,至於什麼時候演練好,就有了說法。

 拖字訣,屢試不爽。

 到時候在禮部好好苛責一番,最好三娘子受不了朝廷的繁文縟節,一怒回到了草原,這件事就算是結束了。

 張四維的想法是非常合理的,因為禮法是國之綱紀,違背禮法,那就有損朝廷威嚴。

 所以張四維不是因為惱羞成怒,不是因為自己做買賣沒賺到錢孤注一擲了,他就是為了阻止三娘子進京來,三娘子和吳兌在宣府的醉飽謳歌,婆娑忘返,這種牢不可破的如同父女的政治聯盟,正在逐漸瓦解。

 吳兌又是送衣服,又是送冠帶,每次三娘子到宣府,她都能從吳兌的私宅裡隨意的拿東西,三娘子動不動就跳個舞,軟到了吳兌的膝下。

 多麼多麼和美的一幕。

 可是三娘子突然說要進京面聖來,那就是打算拋棄西北晉黨,跟朝廷直接勾勾搭搭了。

 那還得了?

 張四維想要一魚三吃,殺了這個無道昏君、要麼殺了高拱、要麼藉著皇極殿焚燬無法接見外使,阻攔三娘子入京。

 相比較朝廷的威罰,張四維更擔心三娘子的背刺,因為一旦失去了北虜的威脅,朝廷就可以任意處置西北族黨了。

 那些上下官僚、那些侵佔土地的權豪、那些邊將全都要利益受損。

 三娘子入京這件事很是突然,但卻在王崇古的意料之中,眼下俺答汗帳下最大宗的貿易,已經轉移成為了羊毛生意,相比較其他貿易的利益,羊毛生意正在逐漸成為第一大宗的買賣。

 而羊毛生意,一切都掌控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族黨手中,張四維不是沒有努力過,玩不轉就是玩不轉,官廠的營造是一個系統工程,光是法度條例就有六章,張四維一個腐儒賤儒,沒那個能力。

 之前三娘子以俺答汗的名義提價,其實已經和朝廷展開了一輪對羊毛生意利潤分配的爭奪,但是大明在大寧衛同樣找到了白土,這一下子就讓北虜,在羊毛生意利潤分配上失去了主動權。

 所以三娘子打算親自來談談。

 “三娘子和大司寇也是熟人吧,這件事就交給大司寇來處置如何?”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俯首說道:“臣遵旨,臣會負責接引入朝,由鴻臚寺接待,毛呢官廠在臣在督辦,但是談判之事,還是禮部更加擅長一些,臣,不善言辭。”

 為了避嫌,王崇古連不善言辭都拿出來了。

 馬自強看向了張四維,頗為平淡的說道:“我們禮部的事兒,就不勞張掌事費心了,幹不好差事,是我們禮部臉上無光,何須張掌事費心?”

 馬自強是張居正的嫡系,這點差事,馬自強還是能做好的。

 “三娘子人在何處?”朱翊鈞詢問道。

 陳學會俯首說道:“在宣府,等待入朝。”

 “宣府是她家嗎?她天天在宣府,知道的,當然清楚宣府是京畿之地,不知道的還以為宣府是金國的。”朱翊鈞在羞辱人這方面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戰鬥力。

 罵的就是西北糜爛局面,北虜的實際控制人,整天在宣府逍遙快活。

 “陳愛卿,何時入朝何日可以覲見?”朱翊鈞再詢問,考成法的第一原則就是限期,規定時間內做完規定的事兒。

 陳學會頗為鄭重的說道:“三日。”

 “很快,誰還有什麼不同意見的嗎?現在是大朝會,雖然皇極殿被燒的只剩下了個地基,但是皇極殿就是皇極殿,若是要反對,就在這裡說出來,朝臣們都議論下,六部明公都可以回答下,若是背地裡陽奉陰違,那就不要怪朝廷威罰無情了。”朱翊鈞看向了朝臣們。

 本來應該大講朝廷威嚴的禮部,一言不發,其他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皇帝,這根本就是在逼人站隊!

 這種朝堂上的勾當,張居正真的是毫無保留的教給了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