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68章(第2頁)

 嶺南來信,說言曉舟回來過一趟,之後和言父夜談一次後,在韓束行的保護下,去遼東了。

 言尚看到信上內容,心中頓時發酸。

 遼東,是楊嗣家人被髮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著平靜,看著沒有掉一滴淚,可是言曉舟並無法放下楊嗣。她始終記得,始終念著。

 言尚便寫信給已經識了些字的韓束行,讓他不要管妹妹做什麼,只要好好跟著保護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對言曉舟無法再操心更多,因為他分身乏術。暮晚搖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一直養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蠻談和的事,還要日日被暮晚搖逼著灌藥喝。

 他對親人的關心,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重陽之日,在暮晚搖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這一日他說好與暮晚搖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師劉相公。

 劉家在城郊南山下給劉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搖本和言尚說好了,清晨起來的時候,她卻又覺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讓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於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臉色蒼白的模樣,不覺心疼,道:“你還說如今身體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長安後並沒有生過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讓御醫來一趟吧。”

 暮晚搖手搭在額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計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從小在長安長大,還會水土不服?”

 暮晚搖見他坐於榻邊溫聲細語,分明是要與她天長地久說下去的架勢。她早習慣了他的套路,覺得他好煩,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讓他趕緊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個不停,好 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師吧,等你回來時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自己不清楚麼?”

 言尚無奈。知道她不想就醫,無非是多年喝藥喝得噁心,輕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藥了。

 他心中琢磨著等回來再看暮晚搖,她要是還這樣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請御醫來府中一趟。再叮囑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顧公主,言尚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綿綿。

 言尚在劉相公的墓碑前佇立。他端正無比地祭自己的老師,沉默安靜。給老師上了三炷香,他才低聲說起朝堂這幾個月發生的事,說自己的師兄們在朝上如何關照自己。

 說到痛處,勉強忍下,只說高興的事,報喜不報憂。

 身後傳來女聲:“言二哥。”

 言尚回頭,髮帶拂過青袍,睫毛上沾著山雨。他清潤明澈的氣質,讓登山而來的劉若竹與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劉若竹看到他的樣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間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言尚的模樣。

 劉若竹目中微熱,微笑:“不管過多少年,我還是能在爺爺跟前見到言二哥呀。”

 言尚與林道互相行禮,問他們夫妻:“你們剛回長安麼?”

 林道說:“我與夫人昨天才回來,回來只是為了祭一下爺爺。休息兩日,我們便還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長安為官麼?”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絲笑,說:“不勞言相費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書,保護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輕聲:“你與若竹燒書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燒盡了,沒有一本保存下來麼?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搖頭。他說:“數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這是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興。再好的、再珍貴的東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劉若竹一直靜靜聽著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話,她望著墓碑,腦子裡想的都是昔日爺爺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開始發酸,但她並不願落淚。劉若竹轉頭,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淚光,對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麼,昔日我爺爺和眾相公們,還因為你打過一個賭。如今看來,他們都輸了。你快下山,找他們要獎勵!”

 言尚便順著劉若竹的話:“什麼°?”

 劉若竹笑盈盈:“張相公他們賭你三十歲時能當上中書舍人,我爺爺賭你三十歲時能當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經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們都輸了,只有你是贏家麼?”

 言尚一怔,轉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風雨下,沉靜安然,一如劉相公的肅冷。

 言尚輕聲:“這種賭,我贏了又有什麼意思。”

 劉若竹臉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來。

 隔了一會兒,她又輕聲:“贏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們都需要言二哥……我爺爺在天之靈,會為言二哥高興。他的學生這麼厲害,黃泉之下,爺爺一定要拉著其他幾位相公痛飲,得意他叫出的好學生了。”

 她眼中眨著淚花,笑道:“爺爺雖然看著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潑的。”

 她說著自己爺爺的許多往事,林道撐傘陪她而站,言尚身後僕從撐傘。他們半身都被雨水淋溼,但沒有人打斷劉若竹。

 青山永駐,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許這就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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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暮晚搖睡醒後,得知駙馬已經回來了。侍女說言尚進來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讓暮晚搖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體已經不如何難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見了他老師,又在老師墓前遇到了劉若竹夫妻。他必然心裡不是很好受。

 暮晚搖在家中後院一長廊後的空亭找到言尚。他還是出去時那身竹葉青袍,髮絲卻已有些亂,從髮帶間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獨自坐在一張方案間,雙目微闔,給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風吹楓紅,肆意風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間,手中的酒樽被奪走。他側頭,暮晚搖已經挨著他坐下,嬌聲斥他:“你真是學壞了,如今也會學別的男人一樣喝悶酒了。臭烘烘的,你這樣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飲酒而微紅,膚色白淨,微張的唇也紅妍無比。

 言尚脾氣倒是好,任由暮晚搖不高興地奪走他的酒樽,他撐著額,低笑:“我沒有喝多少,也不會喝悶酒。我只是喝一點兒,不會讓自己醉的。”

 暮晚搖:“聽你騙我!”

 言尚笑:“我騙你做什麼?你來聞聞,我身上酒味重麼?我真的只是喝一點兒,喝夠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搖一怔,她聳鼻子去聞他脖頸,他微仰頸後退,看她小貓一樣地拱過來,不禁一笑,將她抱在了懷裡。暮晚搖霎時聞到沖鼻的酒味,她頓時覺得噁心,連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難受緩下去後,暮晚搖推言尚:“臭死了,別抱我!你喝了幾杯了?”

 言尚很聽話:“只喝了三杯。”

 暮晚搖想一想,便大度地讓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實有時候喝酒也沒什麼,發洩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見到你老師的孫女,想到你老師,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悶而應。

 見他這樣,暮晚搖便不攔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這麼多年也沒多少長進。

 他不過又喝了一盞,他人就身子一晃,將頭靠在了暮晚搖肩上。暮晚搖失笑,正要推他起來,就覺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臉埋在她頸間,久久不動。

 暮晚搖靜下來,她變得溫柔,任由他抱著她,不推開他了。

 言尚從她頸間抬起臉,目中光潤,若有霧流。他輕聲:“我其實……其實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真的有那種特別壞的念頭產生過。”

 暮晚搖:“言二哥哥才不會有壞念頭。你想什麼了?”

 他沉靜下來。

 暮晚搖以為他不會說了,他又貼著她的耳,聲音很低,夾雜著痛苦。他道:“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所有人都死了有什麼關心。我只要你活著,只要我老師活著,只要楊嗣活著。我只想你們活著,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暮晚搖怔忡。

 她要低頭看他。

 他卻埋在她耳後頸下,不肯抬頭。

 他緊抱住她的腰,低喃:“這些話我是不能說的,這些壞念頭我清醒時是不能產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訴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麼也沒說。

 “搖搖,我只想你活著。在我心裡,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國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認了。”

 暮晚搖目中水光瀲灩。

 她心中掀起風暴一般,任由他抱著。她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也許還會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會承認,等明天他就仍會將天平偏向國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裡最深處,他說她排名第一。

 暮晚搖眼中忍淚。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輕輕一顫,撥得她發癢。

 暮晚搖入神的、專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愛,也成為我想成為的人了。我這一輩子,都慶幸自己緊抓著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饋贈。”

 她給自己倒酒,言尚偏臉,從她頸間抬起臉來看她。

 暮晚搖豪氣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撐著腮,看著她笑。見他這個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細緻的架勢,她直接一飲而盡,不愧女中豪傑。言尚羨慕地看著她,心想自己何時才能像她這樣說喝就喝。

 他正讚歎著,見暮晚搖臉色忽的一變,扭頭就吐了起來。

 言尚一慌,臉色變了,連忙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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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公主府上連夜請御醫,三波御醫來回給大長公主診脈。

 幾位御醫商量後,看向坐在床上的駙馬,和被他抱在懷裡、臉色慘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搖有氣無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麼大病?”

 她頗沮喪,對自己的身體簡直痛恨。

 養了這麼多年,平日或碰亂跳,可是一有什麼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醫笑:“哪有什麼大病?恭喜殿下和駙馬,這是喜脈呀。”

 御醫等著公主和駙馬大賞。

 室中陷入詭異的沉默。

 幾位御醫不解地抬頭,見暮晚搖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搖懷疑他們是庸醫:“診錯了吧?怎麼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麼病而已。”

 言尚也道:“幾位先生不如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