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世界之癌
“現實世界的人認為夢境世界是天國,在夢境世界活膩的人認為現實世界是天國。”
瑞文的身影依舊隱沒在黑暗之中,聽完捷特的轉述,低低地嘆了口氣。 “齊格飛先生怎麼樣了?”他問。 “不見起色。”捷特回答。 “他拒絕和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交流。在第一次見面後,他又接連剔過好幾次手臂上的肉,平均一天一次。” “不得不說,那位齊格飛先生是我至今為止見過的高位者中最奇怪的一位。夢境世界裡是不是全都是像他這樣的怪咖?” 所謂的大義,他在奧貝倫不是沒見過,可這類“大義”更多地被作為一種奴役基層人民的手段。 為了城市,為了王,為了世界,為了人類,為了神,為了愛與夢想......作為成本極低的誘因,這些“大義”發揮出的實際效果卻遠遠超出資本家們的想象。 可是,齊格飛先生看起來顯然不像是個笨蛋。 “......”黑暗中沒有答覆。 “好吧,我換個話題。那天晚上,夢境世界裡真的死了那麼多人?” “是,也不是。”對方回答。 “這又是什麼意思?” “從主觀經驗上來說,沒錯,那些人是死了。但是從客觀事實而言,並沒有這件事情。” “......哈?”捷特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是夢境世界的終極運行法則。”瑞文解釋道: “當大多數人認為一件事沒有發生,它在少數人的經驗中就成了假象和幻覺。真相只是相對的,就和你母親的事情一樣。” “我老媽,怎麼了?”捷特更糊塗了。 “她不是已經好了嗎?你們不是已經讓她忘掉成為拜日教徒的所有記憶,恢復成正常人了嗎?” “......” 金站在瑞文的椅子身旁,同樣一言不發。 “嘿,老兄,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打啞謎的?”捷特皺了皺眉頭。 “這可一點不像你,之前那有點神經質的拜日瘋子上哪去了。” “......捷特先生,您的母親最近如何?”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老媽最近還不錯。雖然還下不了床,但她現在一天能活動十二小時,看起來氣色也相當不錯。等她徹底恢復過來,我和洛克茜就要走了,回麥西坎的老房子裡去過日子。地表只是看起來太平,但那多半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捷特先生......”金欲發聲,卻被瑞文給打斷了。 “關於你的前一個問題。”瑞文開口道: “倘若要問我在夢境世界裡明白了些什麼,那就是那一邊的人類的確和這個世界存在本質上的差別。” “什麼本質差別?” “人性。”瑞文回答道。 “和齊格飛先生一樣,他們秉持的人性單一而縹緲,像玻璃一樣透明,也像玻璃一樣結構簡單易碎。與其說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人,不如說他們是人類的一片。” “老實說,夥計,我對這話持保留態度。” 捷特聳了聳肩。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你怎麼知道那個世界上都是那樣的人?你瞭解過那裡的絕大部分人嗎?” “因為,那只是一個夢。” 瑞文在黑暗中開口道: “夢的主人是個不諳世事的白痴。他壓根沒親眼見識過外面世界的罪惡,一輩子都被囚禁在理論的高塔中,一切對外界的認知都基於想象。” “正因如此,祂的夢境世界是那樣乾淨,美好而扁平。又有哪一個夢是能逾越創造者本身膚淺的認知的呢?” ============ “......” 瑞文低頭坐在床沿上,不發一言。 他的影子團在他的膝蓋上,縮成西瓜大小。愛西的軀體癱在床鋪的另外一邊,一動不動。 後勁消退之後,他才意識到這一切實在太難承受。那麼多人就這麼慘死在自己眼前,活生生地墜入血池地獄,淹死,摔死,電死。 不論如何努力,他都控制不住雙手的抽搐。 “卡梅隆。” 過了一會,他低頭看向團在膝蓋上的影子,平生第一次顫抖地開口道: “我怕......” 話音剛落,他的精神就開始了本能而理性的自我調劑,強行遏制起了這種彆扭的感覺。 影子裡緩緩探出了幾條斷裂的腕足,只有手腕的一半粗,微微蠕動著,卻連一個實際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滴。 瑞文從衣袋中取出了秘密手機,它的屏幕中央裂開了一條縫,就像自己的臉一樣。 ‘那個東西必須儘快丟出去。’林心指的自然是卡梅隆。 ‘它和那些墜落在南極的隕石一樣可怕。就算一動不動也會對周邊造成無形的汙染,世界就是這樣安靜地毀滅的。’ “哦。”瑞文點了點頭,重新低下腦袋,什麼都沒做。 又過了一會,他再度開口道: “卡梅隆,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嗎?” “如果是的話,我應該就是心口中的癌細
胞了吧......也難怪我走到哪人就死到哪,越死越多。”
卡梅隆的腕足再度有氣無力地動了動,瑞文看不出祂想表達的意思。 嘀。 ‘我覺得你是正確的。’林心在屏幕中說道: ‘你是癌,我也是癌。’ “嗯?” 瑞文稍微有些理不過來。 “我是癌,你怎麼可能是癌?生存的本質怎麼可能是癌?” ‘生存的本質是癌,死亡的本質是世界意志。’林心平靜地解釋道: ‘生存的本質不是和“死”相對的“生”,而是會對這顆星球造成消極影響的癌變。癌變的本質就是無節制的惡性分裂,是為求存活壯大而進行的本能掠奪。’ ‘與之相對的,死亡的本質正是對這種無節制增殖的遏制,是這顆星球對抗入侵者的意志。’ “原來是我們兩個癌細胞湊到了一起。” 瑞文無力地自嘲道: “難怪我們的所作所為總是沒法造成積極的影響。不湊到一塊的時候還沒那麼明顯,現在好了,那麼多人命說沒就沒了。” 現在想來,自己這兩個月所做的幾乎每一件事都伴隨著人命傷亡,他都快分不清究竟自己是死神,還是“溶解聖母”是死神了。 “所以,然後呢?” 思考過後,他短暫地陷入了迷茫。 如果做什麼都是錯的,如果連呼吸一口空氣都是對這個世界的毒害,他是徹底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咕啾。 膝蓋上的影子又軟軟地蠕動了兩下,表面冒出了幾個粘稠的泡泡。 “反正,我是絕不會把你給丟出去的。” 瑞文把手機一扔,抱起了介於有形和無形之間的卡梅隆,思索著該怎麼讓祂好受點。他完全不知道邪神的碎塊能吃什麼,該怎麼照料。 指縫間的觸感滑滑膩膩的,就像抱著一大坨流動的瀝青。隨著移動,床單和地板上留下了大灘大灘色彩斑駁的血和粘液。不論他怎麼嘗試,這些東西就是流個不停。 “唉,現在你連屍體都控制不了了。” 他無奈地看了眼床上的愛西,不知怎地靈光一現,搬起卡梅隆走進浴室,往浴缸裡一放,試著開了點水往上淋。 滑膩的腕足立刻填滿了整個浴缸。泡在水裡的影子看起來的確好受了點,緩慢地舒展開來,空洞的眼睛一眨一眨。 “不會泡著泡著淹死了吧?”瑞文胡思亂想道。隨著蒸汽浸入皮膚,身心疲勞雙雙襲上他的腦門。 盯著龍頭看了會,他自己乾脆也伸了個懶腰往裡一泡,衣服鞋子都沒脫,身體深深陷入黏滑的腕足之中,渾身的疲憊被熱水一帶而去,舒服無比。 “卡梅隆,我真高興你來了!”他咯咯笑了起來,樂極了,只覺不知是蒸汽還是眼淚的水珠一顆顆滑落臉龐。 待熱水和黏液令人滿足地填充了身側的每一個空隙,瑞文雙眼一閉,腦袋一歪,關停大腦,什麼都沒繼續想下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 嘩啦。 “咳咳!咳咳!” 瑞文被一口45度的熱水給嗆醒了。 低頭一看,浴缸裡一片斑斕,哪還有卡梅隆的影子? 嘶,該不會泡化了吧? 伸手下水撈了一會,他渾身沉重地從浴缸裡滾到瓷磚地面上,站起身,去臥室查看愛西的狀況。 愛西的軀體好好地躺著,一大片陽光灑落在沒有血色的微笑面龐上。 窸窣。 “呃?” 瑞文低頭看向床底,一團不定型的陰影正在不斷蠕動。 “卡梅隆,為什麼你會縮在床底下?” 他趴下身,伸手把影子給掏了出來,發現祂縮水得更小了! “嘶,難道是害怕光照?可是浴室裡也沒有陽光。話說回來,夢境世界的太陽也不是真的太陽啊。” 莫非......? 啪嘰。 沒等他想到原因,卡梅隆的兩條腕足冒著熱汽,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像兩條煮爛的海帶掛在他的胳膊上。 可能是水溫調得太高了吧......瑞文靈光一現,抱著影子走進客廳,拉開冰箱門,反手把祂塞進了冷藏格。 待絲絲冷氣中伸出兩條細長的腕足來回撥弄的時候,他才鬆了口氣。 “你是從哪裡跑來找我的?”他坐在地面上仔細端詳起來。怪物身上沒一根腕足是完好無損的,眼睛也瞎了好幾只。 在現實世界裡,卡梅隆很少離開我超過一整天,腕足的復原速度也沒那麼快。 “你是從我不在的時間裡找過來的?那邊的世界到了什麼時候?金還好嗎?我......” 他本想問“我還有可能回去嗎”,卻打住了。 影子在冰鮮雞和速凍龍利魚排間蠕動了幾下,像是期待他把話說下去。 “我暫時不能回去。”瑞文搖了搖頭。 “我現在只剩下一半。就算真要回去,我也得把我在這個世界的家人給安頓好,確保導演和梅樂斯能好好過下去。” 另一個“自己”不知道怎樣了。他感覺另一半並沒有離開太遠,至
少沒有脫離這座城市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