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37.【第78章】正道魁首 九州山河皆為局……

姜佑便是唯一的太陽。

一瞬的風起雲湧,怒海生濤。萬千死靈齊聲吟哦,綺麗古老的歌謠在地迴盪。在神祇逐步攀升的恐怖威勢之下,拂雪不退反進。她在搖搖欲墜的扁舟上展開琴匣,二指並起抵於唇邊。狂風吹拂她的發與衣角,冗長的咒言自唇溢出,在吐息化符文顯現。

她身周溢散起靈力升騰的白霧,湛藍的靈蘊飛舞盤旋。隨著一聲“起”,十數把靈劍自匣中飛出,一二,二四,化千千萬萬。

拂雪劍域生成的剎那,一個浪頭衝來拍碎了她腳下的小舟。失去立足之地的拂雪騰空而起,幾個鷸鳥飛渡掠過水麵。茫茫霧海中沒有礁石,也沒有可以落足的地點。她踩落水面,於虛空中平平踩出一步。霎時,龐大的陰陽八卦陣自她腳下生成,在金色的汪洋中斫出一隅淨土。水面上漾開一層微弱的漣漪,洶湧的浪潮在她腳下平息。靈光湛湛的飛劍環繞在她身周,與那被萬千骨魚擁護的大日庭抗禮。

[《太上無極歸元經》嗎……?]姜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渺遠得似一聲嘆息,[也好,便讓吾來見識一下,你承繼明塵的道。]

姜佑話音剛落,金紅流火幻化的重劍便自高空斬落。拂雪御劍招架,揚袖流風迴雪,指尖綻放出凌冽的劍芒。而,當這試探性的一擊短兵交接時,拂雪卻突心中一沉。

太重了。姜佑的劍太重了。

與姬重瀾密不透風、層層湧來的重水劍意不同,與玄中浮華不實、空有形而無意的偽日不同,姜佑的劍又沉又重——沉得仿若泰山傾頹,重似江山懸於刃上。與這沉重熾熱的隕日相比,拂雪的劍意就似日出時迎陽飛舞的雪花。

劍氣消散融化,拂雪不得不臨陣變勢。腳下的八卦陣瞬時流轉,自巽風卦轉自坎水卦。霜雪化重水,頃刻纏覆而上。姜家的《混大日決》是這世少有的至剛至烈心,而拂雪的重水劍意卻將“纏”字訣發揮到了極致。她一連斬出七十二劍,劍氣化遊走的蒼龍。自深海中悟得的劍意如萬頃重水與高之上的隕日轟相撞,爆開的氣浪橫掃千里,將周遭滌盪一空。盤桓遊弋的骨魚在氣浪下湮滅成灰,僅餘幾縷青煙渺渺。

焚山煮海都不足以形容這一劍的鋒芒。

姜佑的玄袍被熱浪拂動,拂雪在大日炸裂的光芒中闔。但雙方都沒有猶豫,次乘勢而上。姜佑手腕翻轉,足有一人高的大劍重重砸落,劍風捲起狂暴的風浪。拂雪腳尖順時輪轉,八卦變坎為艮,水化山。盤桓的飛劍解離重構,聚屏障。一時,山巒平地而起,拒大日於外。其變轉之圓融,足以令人拍案叫好。但見陣勢變攻為守,黑袍下霧影卻發出一聲輕笑。

[守……非應對之良策啊。]

姜佑話音剛落,掄起的重劍以萬鈞之勢斬下。席捲的颶風蕩平千山,守勢在絕對的力量下無疑是螳臂當車,不堪一擊。姜佑不認為明塵的弟子會判斷不出這點,祂也意外為何拂雪會轉攻為守。不過這是生死對決,姜佑並無指點後人的心思。行差踏錯便是死,想必她也早有覺悟樂。

姜佑踏入破碎的劍陣,卻見佇立在八卦陰陽魚中的女子平靜地抬眸。她面上並無出錯招後的慌亂,焦尾琴懸停於空,她摁於琴絃上的手緩緩一勾。

坎為水,艮為山。兌為,澤!

風雲化雨,僅在一剎。

陰陽八卦次流轉,被風暴撕碎的劍陣在空中炸開萬千冰花。足以封凍空的冰雪讓霧海的湧動都為之靜止,“守”勢在一剎那化“困”勢。

蒼穹龜裂出冰晶的裂紋,劍風織就出密集的羅網。拂雪撥動琴絃,如驚雷般爆射而出。她身變化萬千,速度快到裡僅剩重重殘影。兌卦又化震卦,八方劍氣如萬鈞雷霆貫落而下。姜佑倒提大劍旋身橫掃,困束祂的冰花便砰爆炸。祂以不變應萬變,回首,拂雪卻已經出現在祂身後。

刺耳無比的金鐵聲在咫尺之距炸響,纖細的琴劍與厚重的大劍相切。劍刃迸裂的火花中,姜佑看見女子冰冷的眉,不得發出一聲輕笑。

[被發現了啊——]

姜佑話音未落,橫劈而來的掌劍砍斷了霧影的“脖頸”。而,玄袍之下空無一物,僅有一道人形的灰霧散而復聚。這道人形的霧影不過是冥神骨君留在河床上的倒影,祂以“姜佑”自居,留存著冥神骨君所剩無幾的人性。但祂依舊不是人,更不是切實存在的事物。祂是一道浮薄的幻影。

刀劍如何鋒銳,也無“殺死”一道幻影。唯獨兩兵相爭之時,那刃上切磨的觸感是真實的。

[你很聰明。]重新凝聚的霧影語帶笑意,[你發現了,這柄劍才是“姜佑”的實體。]

重劍猛一震,強橫的氣勁自交界處蕩至拂雪的虎口。兩劍錯一瞬,頃刻又次碰撞。拂雪璇腕下擋,重劍沉重的力道讓她不得不雙手持劍,用力到手臂青筋暴起。即便如,與流火大劍切磨的琴劍依舊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而近距離接觸姜佑的劍氣,流火燎舔著髮絲,拂雪感覺自在融化。

姜佑的子之劍,與姜恆常不一樣。

姜恆常的劍是越盡千山的罡風,酷烈有之,意卻瀟灑。姜佑的劍卻已經跨越了形意的門檻,不是單純的形似意似。可以說,祂就是江山,祂就是大日。

拂雪不是沒有對抗重劍修士的經驗,但重劍蒼勁剛猛,起勢自就會顯得笨重。需暫避鋒芒,破其守勢,自能將敵手摺於劍下。但姜佑的形是虛影,這柄勢如日的重劍才是“姜佑”的身。霧影不死不滅,摧毀那道影子沒有任何意義。“姜佑”不是河床的陰影,祂是高懸際的大日。

所以,拂雪沒有選擇避讓,而是兵行險著,選擇了對自最為不利的面交接。

[勇氣可嘉。]姜佑語氣中的激賞並無假,畢竟即便發現了靈的身,又有幾人敢於直面太陽的輝光?

[形意萬千,變勢圓融,你之劍技已達通明之境。]手中劍因角力而發出細碎顫抖的聲響,但與拂雪相比,姜佑明顯更加遊刃有餘。祂並未運用冥神骨君的權能,如祂的名諱所昭示的,祂傾力的有屬於“姜佑”的所有。即便如,祂依舊稱得上拂雪遭遇的最可怕的幾位對手之一。

[但,這遠遠不夠。拂雪。]

渾厚的鐘鳴漾開層層音浪,拂雪手中抵抗的力道忽而卸去。她看見劍刃折裂的碎光,卻不見劍身崩裂的聲音。溫熱的液體自耳竅湧出,拂雪全憑能地抬手,一記翻山掌重擊而出。但這一式不為進攻,而是借力爆退。她身如離弦之箭,在短短一瞬內變化了三種步——鷹盤步旋身拉距,穿雲步劈開逆風,陰陽化生步拉扯出道道潑墨的留影。拂雪的反應不可謂不快,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但直至次站定,拂雪面色蒼白,一縷鬢髮與半截袖擺已被焚灰燼。

琴劍崩毀碎裂,耳垂滲出溫熱的血。那鐘鳴原是重劍發出的劍鳴。拂雪沒有伸手擦拭,她聚氣凝冰,憑空造劍。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判斷局勢,拂雪橫劍格擋,驚險地架住襲來的重劍。無須靈活多變的身,無須變幻莫測的劍技,姜佑是站在那裡,就彷彿泰山將傾。祂掄劍,旋舞,沉重的大劍在他手中騰轉自如。拂雪一次次地黏身,遊走,拼刀,卻像水與礁石,寸步難移,毫難犯。

無何鄉的霧海被劍氣撕裂,刀劍錚錚之聲響徹不絕。而面對姜佑狂風驟雨般的攻勢,拂雪一時竟能狼狽招架,無組織起有效的反抗。

太重了。拂雪咬牙抵住齒縫的血水,硬扛姜佑掃來的劍鋒。她握劍的手無自控地顫抖,肌肉不住痙攣。她心中飛快地思索著應敵之策,順勢點爆劍陣,以一阻姜佑的攻勢。她強行拉開轉圜的餘地,但不等她次進攻,那流火環繞的影子卻突氣勢一變。

[吾看不見你的道。]姜佑的聲音在她識海中響起,字裡行卻無笑意,剩陰邃幽深的冷意,[這是明塵的道,不是你的道。]

什麼……意思?拂雪微微一怔。

她全神貫注,不敢半輕忽。但姜佑話音剛落,下一秒,突迸發的劍氣自她肩膀斬至腰腹。

“咔擦”一聲脆響,拂雪見了金石碎裂的聲音,金石玉骨同樣無抗衡滌盪千山的劍勢。她嗅見濃烈的血香,玉石碎裂的紋路自肩膀蔓延上脖頸與臉龐。

拂雪一片猩紅,大片斑駁的色塊擠滿了視野。她幾乎就要控制不住地脫力倒下。但她想,不能,不能就這麼結束……持劍的手指鬆開又立刻握緊,姜佑次襲身而上時,拂雪次舉劍格擋。但螳臂當車,於事無補。反轉的劍柄重擊拂雪的手肘,咔擦,她持劍的手骨應聲而斷。

[吾說過,你會死在這裡。]

重劍次揚起,毫不留情地砸落。與其說這是一場決鬥,倒不如說是單方面的施虐以及碾壓。姜佑凌空而立,虛空拾級而下。玄袍下的詭霧越發濃重,與之相對的,他聲音中屬人的知性飛快地剝離。海面波瀾不興,但卻像風雨欲來最後的平靜。

拂雪從空中隕落。她左手反折,身體幾乎被攔腰斬斷。白衣與發被血泅染。

“咳。”拂雪嘔出一口渾濁發黑的血水,在即將墜落汪洋之時,她揮出一片浮冰,狼狽地砸落在冰面。她試圖站起,反折的手臂卻違背了主人的心意。姜佑的影子緩緩降落,祂身後的穹裂開一線猩紅,隱在霧海中的龍瞳注視著匍匐於地、每一次喘息都必須竭盡全力的劍修。

過於用力的吐息牽動肺腑的傷口。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汗珠滾滾而落。

站起來。拂雪,站起來。

[你將死去。]

姜佑的聲音次響起,比起威脅,這更像是一句宣判。刑堂官拍下了驚堂木,事情便無轉圜。

拂雪噙著滿口鮮血,痛得渾身發顫。但她還是嚥下血沫,一字一句地道。

“……閣下,我的道不在這裡。”

經一戰,拂雪終於確定,自應當是忘記了什麼。她回首,看不見自的來路。但她卻如相信,自的道還留存在這世上。

姜佑指尖亮起一絲幽邃的光,拂雪胸也漾開層層蔚藍的水浪。她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握住自的劍,勉力自地上站起。鮮血從她的額角流下,淌過垢滿血汙的嘴角。她知道自現在的模樣一定狼狽極了。但出乎意料,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拂雪的心仍是平靜的。

她反問道:“……您呢?您的道,真的在嗎?”

……

變神,陰荒大殿。

“現在,我應當喚你‘姜胤業’,還是‘姜恆常’呢?”

重歸寂靜的大殿中,明月樓主回頭,望向不遠處歸刀還鞘的玄衣女子。他的袖刀仍握在手上,沒有暫斂鋒芒的打算。

“還是喚我‘姜恆常’吧,畢竟我們已經做出決定,讓‘姜胤業’死去了。”姜恆常回眸一笑,她隨手撣了撣染血的袖擺,往日灑脫的笑容中摻雜了幾別樣的味道。

“……”明月樓主沉默地注視著她,面具下的瞳深邃莫測,他問道,“與血親融為一體,究竟是什麼感覺?”

“樓主,我們兄妹二人的經歷或許不能成為您的參照。”姜恆常優雅一笑,“若要我等以言語形容,那便是——‘完滿’。我們擁有了彼的所有,回憶、感情、憂懼、信念、徹悟……我們從心意相通,不會有歧與陌路。姜胤業能看見姜恆常曾經踏過的山川湖海,姜恆常也終於能與纏綿病榻的姜胤業感同身受。我們不殘缺,不孤孑。從彼的半身融合為一個完整的個體,這,便是我們的答案。”

“匪夷所思,且難以想象。”明月樓主嗤笑,並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他回頭,望著斷壁頹垣龜裂的地坑,一灘渾濁的死水聚在坑底。那些死水湧動著青綠的油墨,仔細望去時卻發現其上有無數雙睛死死地望著他們。那些睛似有萬千思緒,似哀似愁,似怨似恨。祂們粘稠地流轉,如活物般靈動自如。

很難想象,這一灘詭譎陰祟的死水,在不久還是一位看上去十體面的老人。

無論斬斷多少次,殺死多少次,冥神骨君的神使依舊會死而復生。但隨著神力的侵染,外道的信徒也逐漸顯露出已經被扭曲的靈魂質。

“祂還活著?”

“顯。沒有人能在骨君的神裡殺死神使。”

“即便已經扭曲成這種樣子?”

“當,即便已經被扭曲成這種樣子。很不可思議吧?執掌死亡的神明,卻真真切切地褻瀆了‘死’。”

姜恆常輕輕一笑:“剝奪逝者的尊嚴,扭曲死亡的質,一切為了讓族群以面目全非的樣子扭曲地‘活著’。以死的權能去謀奪生的未來——向死的生,向生的死。這種空洞虛無又沒有意義的事,那位冥神卻堅守了一輩子。”

明月樓主沒有接話,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拋給姜恆常,道:“即便姜胤業已死,但生意就是生意。想必你不會忘記?”

“怎麼會呢?全下人都知道樓主最重視等價交易。”姜恆常接住那一方印章,是恆久永樂大典上失蹤的九龍青玉璽。姜恆常沒有當場檢驗貨物的真偽,畢竟生意人最講誠信。她雙手合十將璽收入懷中,捋下手腕上一串以紅線相纏的珠子,墨黑色的珠子似一顆悲哀的珠。

“交易到為止。”明月樓主收下紅繩珠鏈。

姜恆常忍不住笑了,她心想,這人果真是個戲瘋子。

“樓主,您最初踏上道途的因果與祂不開干係。修行之道的人卻不求長生,尋那凡塵生老病死的徹悟。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相矛盾的空無?”

明月樓主沒有回答,而是毫不猶豫地轉身朝殿外走去。

“自吾誕生伊始,便一直在做這毫無希望之事,從生到死。”姜恆常也並不在意,她無需明月樓主的回應,輕哼著姜家流傳至今的箴言。這世上所有修士都是走在道途上的獨行者,無人能夠理解,無人能夠共情。那些外人看來愚昧的、無意義的,或許恰恰便是他們道的詮釋。

“我所言對否?陰長老?”

龐大的陰影在姜恆常身後升起,她偏頭,中帶著平靜的笑意。

暗影鋪蓋地,密密麻麻的球同時轉動,不斷泌粘液的同時將目光鎖死在姜恆常的身上。

[沙……沙沙……]怪物發出了沙啞的低鳴,在一陣吞痰般的含糊嘶鳴後,終於吐露出能被辨明的語句,[沒有……意義……]

[棋局已成……掙扎,毫無……意義……]

[無人能懂,吾王的慈悲……吾王之偉業……終將……]

“我知道。以死圖生,祂已經遠去,但祂的道依舊留存於神州大地。”姜恆常手腕翻轉,緩緩把玩著九龍青玉璽,“九州局,山河為棋。局,才將將開始。”

仙與魔,生與死,過去與現在,神舟的未來究竟落在誰人手中,到底還未成定數。

“中州……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