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第77章】正道魁首 古今兩方天子劍……
變神天位於神舟的背面,因此飛向變神天的天空,就是通往神舟地底的深淵。
然而,位於寰宇之中,人類又要如何以自己淺薄的認知去定義深淵與蒼穹?眾生之巔與眾生低谷之外,都是無人能知的茫茫宇宙。
拂雪徒步行走在青銅鑄就的天梯上,身周霧色越濃。視野的可見度越來越低,修士敏銳的五感也無法分辨周圍的情景。從最初能隱約窺見天梯蜿蜒的軌跡,到現在邁出的每一步都要反覆斟酌思慮。時間的流逝在霧海中失去了意義。
修士移山倒海、縮地成寸的本事無法在這裡派上用場,撲面而來的氣息讓人發自本能地膽顫。但拂雪有些意外地發現,除了源自求生本能的不安以外,她心中竟生不出絲毫的恐懼。她原本是這麼悍不畏死的人嗎?不,與其說是悍不畏死,倒不如說是心無留念。這是為何?
若並不貪生,最初的我又為何要尋求長生?有些不合時宜的,拂雪思考了這樣的問題。思緒像流水一樣滑過識海,她情不自禁地推衍自己的一生。從無極道門的外門弟子,到僥倖得到天地之書的機緣,到拜入明塵上仙座下的種種。莫名的,拂雪感覺自己的記憶似乎也成了一本書,正被霧海輕柔地翻動。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這條天梯似乎沒有盡頭。霧海吞沒了塵世的所有,終於,當拂雪徹底看不見下一步的臺階時,她依照女丑叮囑的那般閉上了眼睛。
水泡上浮的聲音在耳蝸中鼓譟,腳下的憑依之地消失無蹤。拂雪感覺自己的身體化作了雪花,隨風起舞,亦或是隨著蒸騰向高處昇華。
在一瞬間,她散作了泡影,穿過雲海又重新凝聚。
再次睜開眼時,拂雪在一陣劇烈的眩暈中先行確認自己的四肢健在。她看見自己踩在一片黑色的灘塗之上,砂礫染著潮溼的水汽。她調整自己的呼吸,待那種怪異的解離感逐漸消散後,這才抬頭環顧周圍的風景。她耳邊能捕捉到洶湧的海潮聲,但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她幾疑身墜幻夢。
黑色、白色、灰色——此方世界僅由這三色構成。
她看見了一片灰色的海,海水的顏色並非記憶中深沉的蔚藍,而是呈現出一種灰白的質地。這片渺渺茫茫的灰海上空籠罩著濃重的雲霧,海是灰白的,霧是灰白的,就好似大海中的水皆由霧氣凝聚而成。她腳下的黑色砂礫蜿蜒出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海岸,海水一次次地撲向她的腳踝,給誤入此地的旅人一個倉促的擁抱。
海水沒過腳踝時,拂雪感到了徹骨的寒冷。那種冷意與鐫刻在她神魂深處的寒咒相似——一種喻示死亡的冰冷。
與處處詭譎但又透著人間煙火氣的永久城相比,這片晦暗無色的灘塗更像死者的歸宿之地。
【無何有之鄉】
【“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
原為三界眾生一切冥思與記憶的歸宿,始稱“冥覺海”;後因永留民視死亡如歸鄉,故又稱“無何鄉”。
冥神骨君執掌的領域,在與虛空滲透而來的炁相融後,三千世界的殘餘在此沉澱,積聚成海。
一切眾生之喜怒、愛憎、悲歡、情愁、離合、哀絕皆沉於海,沉澱死亡,昭示新生。
永留民於神國重獲新生,祂們在完成蛻變後將會遵循本能飛向天空,循著扶桑無枝木,終抵無何有之鄉。
冥神之正身匿於霧海,祂在此間沉睡,等待著既定之日的到來。】
拂雪翻看著天書的註解。
為了杜絕可能爆發的靈性汙染,拂雪在進入骨君的神國前便暫時封禁了自身與苦剎天書的鏈結。但許是因為她對真相的探尋已經太過深入,也或許是天書認為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天書開放了絕大部分詭秘的資料權限。關於“無何有之鄉”的註解,短短几行字,拂雪卻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先前與女丑的談話中可知,冥神骨君為人時的屍骸被葬在永久城郊外的神殿裡,神軀則沉眠於無何鄉。身為執掌死亡的神明,骨君的神軀無法現於人世,僅是觀測都可能造成不亞於外神降臨的靈性汙染。因此,祂行走人世時用的是永留民獻祭的“活遺體”。
目前,冥神骨君的活遺體共有三具,三具活遺體分別是永久城的城隍法王、宣悲法王與出山法王。除此以外,女丑也提過十殿法王中的“龍骨法王”是為了替骨君豢養龍骨而設立的。拂雪並不明白何為“豢養龍骨”,女丑也沒有深入解釋。但這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拂雪對玄中道人身上某些異樣的困惑。
拂雪與玄中道人交過手,玄中道人表現出來的心性與他的劍術不符。據女丑所言,龍骨法王的權位更迭十分頻繁。與其他法王尊位相比,龍骨法王更像是一個隨時能被取代的傀儡尊位。明面上龍骨法王司掌永劫苦役,專門懲處那些生前罪大惡極之輩。但實則龍骨法王的尊位不過一介虛銜,它真正的職責是“豢養龍骨”——為冥神豢養龍骨之人將繼承冥神骨君生前的一切,包括祂分神期的修為、不俗的天資武骨以及自成一道的劍術。
也直到此時,拂雪才恍然大悟。為何玄中道人表現出來的心境與其劍技不符?為何他分明心魔叢生卻依舊能問鼎大能之境?以及為何在執法堂前的那一場審判,師尊分明已經廢掉了玄中道人的丹田內府,他卻依舊能像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般逃逸。
分神期是修士的一個分水嶺,修成分神期的修士已經走出了屬於自己的道途,是足以問鼎青雲的存在。這也是玄中道人混入正道也沒有引起懷疑的原因,畢竟質疑天之道上的基石與質疑天道無疑。而與玄中道人同位階的修士也不會對其他道途的行者指手畫腳,這才導致了天書記載中那一輪眾生的慘劇。
無論女丑還是其他法王都沒有將“龍骨法王”視作同袍,這也難怪胥千星敢臨陣反水,落井下石了。
不過“豢養龍骨”究竟是何意?拂雪沿著無何鄉的海岸前行,踩在泥濘的灘塗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足跡。她俯身抓捻了一捧砂礫,稍一搓弄,砂礫便化作飛灰散去。拂雪翻看天書,但天書對這些黑色砂礫的註解十分簡短,簡短又讓人心生不適。
【靈性殘餘】
【經歷冥覺海的沖刷淘洗最終積聚下來的殘餘。
祂們在生命的盡頭衍化為另一種存在,捨棄人之根本,從此只為存續而存續。
靈性被族群視作累贅而拋棄,最終成為砂礫一樣的殘餘。此物沒有任何意義。】
拂雪站起身,神情有些凝重地回頭望去。如果天書的記載所言非虛,那這一望無際的灘塗都是人族靈性的殘餘。
拂雪遠眺籠罩在迷霧中的大海,不知應該如何尋見骨君的形影。女丑只告知拂雪進入無何鄉的秘法,但如何面見骨君,她也不得其法。
我或許需要一葉渡海的小舟。拂雪看著茫茫霧海,心中生出這樣一個念頭。她正想從粟米珠中掏出渡海的法器,卻見遠方霧海深處出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點。那黑點逐漸靠近,被潮水緩緩地送到了岸邊。拂雪凝神細看,才發現那竟是一艘小船。船上無人,但橫在船頭的竹竿卻一杆一杆地撐動著。
船隻在拂雪面前靠岸,並放下了舢板。拂雪定定地看了半晌,良久,才邁步登上了小船。
拂雪在船的另一頭坐下,收起舢板,竹竿便再次撐動了起來。那細細的一根竹竿根本不足以攪動潮汐與海浪,但拂雪只見那細杆往水裡一杵,船隻便像浮毛般飄出了老遠。逆著海潮,船隻一頭撞進了茫茫霧海中,沒過一會兒,拂雪便看不見黑色的河岸了。
“吱嘎、吱嘎”,海潮聲與擺渡聲在耳畔交織。拂雪偏頭望向霧海深處,她不知道這艘小船要將自己帶往何方,也不知這片霧海是否有所謂的彼岸。
思緒遊離之際,拂雪卻突然聽見了異樣的聲響,像是魚群破水而出又砸落海面。她凝神望去,小舟周圍果然飛濺出寸許的水花,一些白影追逐著小舟,如魚躍般翻動著海浪。拂雪眯了眯眼,她伸出食指凌空一點,一道破水而出的白影立時便被定格在了半空。這回,拂雪終於看清了白影的本相。
——那竟是一隻白骨狀的怪物。
這怪物長著一顆比常人略小一些的頭顱,下方連綴著一段完整的脊骨與環形的肋骨。骨骼上的神經與血管清晰可見,但除了頭顱與頸椎這一部分,其他部分的骨骼都被捨棄。這些怪物的身上附著一層灰白的“紗衣”,不仔細看只會將其與周圍的濃霧化作一體。那形似魚鰭的紗衣,卻讓拂雪想到雪山中大怖救渡度母身上那層溶解的皮。
心跳錯漏了一拍,拂雪瞬間站起。那白骨狀的游魚掙脫桎梏,重新落入水中。雖然已經親眼見過患有離骨症之人的慘狀,也從女丑的口中得知永留民的未來。但真正親眼見到那所謂的“禾苗最終的形態”,拂雪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這些怪物與“人”掛鉤。
她喃喃道:“喪失本面,靈性全無,存續又有何意?”
[存續本就是族群的意義。]
一道低沉的聲音接過了拂雪的話語,拂雪猛然扭頭,卻見船的另一頭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漆黑的長袍像墨水一樣淌了一地,祂的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看得並不分明。祂手中握著竹竿,有一下沒一下地撐渡著舟船。船隻破開水浪,躍動的骨魚也自覺避開了小舟航行的軌跡。
看見那道人影的瞬間,拂雪瞳孔放大,無數灰白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她眼前綻放。
她看見自己被人貫穿了心口,飛濺而出的鮮血模糊了視角;她看見一線血痕吻過頸項,天旋地轉中她的頭顱落在了地上;她看見猙獰的巨獸朝她張開血盆大口,距離近道她能聞見涎水的腐臭;她看見自己從空中墜落,腳下是赤紅滾燙的岩漿;她看見鏡中鬢髮霜白、垂垂老矣的自己;她看見魔窟鬼窯中萬千鬼手分薄自己的血肉……那一瞬間,拂雪看見了自己無數種的“死亡”。窒息與絕望像洶湧的海水,剎那便將她湮沒了。
但就在拂雪險些溺斃的瞬間,一道明光自她眉心亮起,重聚她離散的神智。待眼前斑駁的色塊恢復如常,拂雪忍不住冷汗津津地後退了一步——她的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前,她的劍正懸於自己的脖頸之間。方才一剎那的間隙裡,摧垮人心的絕望讓人近乎本能地追尋著死亡。
[明塵的心守誓言。]那道人影依舊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聲音模糊而又遙遠,[……吾想起來了,吾在他人的記憶中見過你。你是拂雪。]
祂沒說“明塵的徒弟”亦或是“正道魁首”。於祂而言,拂雪就是拂雪。
拂雪穩住了心神,就像第一次直面姬既望的容貌一樣,只要扛過第一次衝擊,便會自然生出抗性。即便如此,死亡的恐懼總是令人心有餘悸。拂雪低垂著眼簾,儘量不去看那道黑色的人影:“我應該如何稱呼您?”
[世人口中,吾有千般面目,亦有千般名號。他們以自我的意識來塑造吾,稱謂便只是形的虛名。]人影偏了偏頭,道,[你若詢問的是吾當下之形,那你可稱呼吾為“姜佑”。]
“姜佑。”
[吾在。你呢?你希望他人喚你“拂雪”,還是他名?]
“……您喚我‘拂雪’便好。”拂雪有些詫異,身為神祇,姜佑的態度實在太過平易近人了。
拂雪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她深知與這等詭秘的存在接觸時再如何小心慎重都不為過。
拂雪調整自己的吐息,再次抬眼,她凝視著那道擺渡的人影:“……這並非您的正身?”
[你想見吾正身之形?]姜佑偏了偏頭,祂的輪廓並不凝實,身周呈現出浮霧的形態,[此身乃吾之意識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雖虛浮不實,卻留存著吾之常性。你來此若是心有困惑,亦或是想向吾祈願,見此身遠比見正身來得穩妥。想必你也明白這是為何。]
拂雪抿唇,她當然明白。僅僅只是倒影便有如此可怕的汙染性,若是冥神的正身,恐怕不是拂雪能輕易抵擋的。
[吾知道你的來意。]姜佑依舊不緊不慢地撐渡,祂開口說話時,天地都變得無比寂靜,[但你真的準備好向吾發問了嗎?]
拂雪擰眉。她應當如何向冥神發問——是質問祂為何縱容永留民殘害神舟眾生?問祂為何選擇將人族轉化成不人不鬼的白骨怪物?還是要問他如何看待神舟大陸的未來?眾生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災劫?這一路上覆雜混亂的思緒在拂雪識海中成結,她發現,許多問題其實早就有了答案。她又何必多問?
質問是沒有意義的。永留民有自己的理念,而災厄已經迫在眉睫。單憑言語便想擊碎這股傳承千年的願景,無疑是荒唐可笑的。
[看來,這一路的見聞已經使你得出了答案。]見拂雪沉默不語,原本停下動作等待她回答的姜佑又重新搖動起了杆子,祂慢悠悠道,[沒有冒然發問,你很聰明,也很謹慎。自吾登神至今,吾已經厭倦了人們總是在神前詢問。緣何?應何?對現況感到不滿,對未來感到絕望的不僅僅只是一兩人。如你這般對眼前所見感到憤怒的,亦有之。明塵便曾同吾說過,“捨棄人身,背離故土,即便真的逃出這無望的中天,也不過是無根的浮萍,將死的枯木”。]
[吾知道,你承自明塵的道,自是不會認同吾的路。但緣何?應何?這些無謂的發問不會有任何結果。若對這一切感到不滿,你應當告知吾另外的答案,而不是尋求吾的解答。]姜佑緩緩轉過身來,面對拂雪,[吾曾感到憤怒,因為吾也曾嚮明塵發問。他是塵世的先行者,亦是眾生的領路人。但他只告訴吾這條路是錯的,卻不告訴吾災劫將至時族群存續的方式。行至絕處,人自會尋求出路。即便人神,也不可干涉。]
“……”拂雪注視著姜佑,沒有開口。
姜佑站在船頭,拂雪站在船尾。兩人遙遙相望,似一杆衡量命運的天秤。
[所以,拂雪。你究竟為何來此?]姜佑問道。
“……”拂雪輕吸一口氣,沉聲道,“我來給您一個答覆。”
若千百年來,人總是向神尋求一個答案。那她今日來此,便是以人之身給神一個答覆。
拂雪話音剛落,四周翻湧的霧氣停滯了一瞬,拂雪感覺到姜佑似乎在笑。
[你會死在這裡,拂雪。]然而,姜佑給予的回應卻堪稱殘酷,[毫無疑問,你若回到人間,必將成為吾等最大的敵人。人皇氏千百年來的籌謀會在你手中付之一炬,所以吾不會讓你回到人間。除非你能跨越吾,跨越吾身後千千萬萬人的上下求索。否則,你將死在這裡,即便明塵也無法將你從“死亡”中救贖。]
執掌死生葬儀的神明,既有敬重生命的溫柔,亦有循序生死的殘酷。
電光火石間,《長生》的故事與這一路走來的見聞在拂雪識海中一閃而過,她抓住了一瞬靈感的花火。
白骨飛魚破水而出,遁入霧海,飛向高處。
“……您是人造的神明。”七絃琴懸於身前,拂雪一手已經摁上了琴絃,“‘冥神’與其他神明不同。在‘冥神’的傳說故事裡,並不是神明在指引人族前進,而是人族聯手締造了神明。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災劫,人們親手塑造了您——‘萬民為身,我自為神’。您並不回應子民,只是選擇擔負。承天之祜,垢國之辱,所以冥神才總是以‘君王’之身蒞臨於世。您是眾生意志的聚合體,您……亦是一種眾生道。”
[不錯,吾乃過往之人所行之道。]
姜佑的形影越發虛浮,祂下半身幾乎全部化作了詭譎的黑霧:[吾之子民,選擇了這條不被你與明塵認可的道途。人皇氏立世之言,民意即為天意。吾生於此,便是千千萬萬的百姓做出的抉擇。他們選擇拋棄良知,放逐靈性,令一切愛憎情愁歸於鄉土。他們以靈智的輝光織起這片滄海,拒虛空汙流於神舟之外。]
姜佑的言語令人心絃震顫,拂雪摁住了琴絃,握住了自己的劍。
[吾是舊時代的遺音,是人皇意志最後的傳人,是由人親手澆鑄的人神——吾便是你將要跨越的存在。]
姜佑抬起一隻手,一柄劍身宛若流火的重劍憑空出現在他掌中。拂面而來的滾燙氣息點燃了茫茫霧海,直面姜佑的威勢,拂雪才明白玄中道人的劍技是何等拙劣的模仿。祂只是站在那裡,都彷彿一輪燃燒到極致的太陽。而渺小的凡人,要如何招架大日的輝芒?
祂橫劍而立,劍尖直指拂雪。
[讓吾見證你的道。]
……
變神天,陰荒大殿。
威儀儼然的大殿坍塌,穹頂傾頹,滿地狼藉。一片荒蕪之中,身穿黑色勁裝的刀客單膝跪地,雙手緊握的紅綢袖刀將一人牢牢地釘死在地面上。
陰守安口中不斷湧出血水,慣來注重儀態的老者卻無心整裝。他用盡全力的偏頭,目光死死地注視著半掩紗簾的床榻:“……你、你們……”
用來安置體弱君王的床榻此時已被鮮血浸染,半掩的珠玉紗簾上沾染著點點血漬。勉力端坐的青年已如斷線的傀儡般仰倒,他恰好倒在女子的懷中。而女子手中持著一柄短刃,刃身盡數沒入了青年的心口。她分明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但觀其神情,卻又彷彿有溫情湧動。
陰守安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姜恆常居然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姜胤業,殺死自己的胞兄。
“為什麼……?”他咳出一口血水,不顧刀客隨時便能將他四分五裂。他想不明白這本該順遂的棋局中為何會出現如此荒誕的意外?
“眼熟這把短刀嗎?冥神骨君的冥器之一,並蒂陰陽刀。”姜恆常緩緩鬆開手,露出刀柄上相纏的並蒂蓮的圖案,抬手撫上青年蒼白的面容,“雙生子持此刃殺死自己的半身,便能繼承自己半身的所有,記憶、情感、能力……就彷彿將一個分裂成兩半的魂魄重新捏合為一個整體。若非樓主慷慨相贈的情報,我與兄長恐怕還被矇在鼓裡。您說,若我先一步奪走骨君的人俑,祂會降罪於我嗎?”
“荒、唐——!”陰守安瞠大了眼眸,胸腔劇烈地起伏。他大聲叱罵,血水卻將他的喉嚨淤堵。他奮力掙起身,死死釘穿他心口的刀刃卻反扎得更深。即將獻給神主的祭品就此死去,陰守安恨不得活撕了這荒唐的後生:“你這個瘋子,姜恆常!既定的祭品沒有獻上,如何保天殷國泰民安?一旦祂動怒降罪天殷,你拿自己的命去填都不足以彌補災禍!為什麼,姜胤業這個病秧子對你來說明明是個累贅,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
“長老。”姜恆常緩緩抽刀,她神情如常,眼神也看不出半分弒兄而生的陰霾,“從小到大,兄長的命脈需要依靠我來延續,你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兄妹之間親緣淡薄,恨不得對方身死,免做自己的累贅。”她說著,將短刀橫於自己身前,拇指輕輕拭過上面的並蒂陰陽花。
“但很可惜,長老。你將時世作局,視眾生為棋,卻還是錯漏了人心。兄長不曾嫉恨我,我亦不曾怨恨兄長。”
姜恆常話音剛落,她蒼老枯朽的面容一點點地舒展開來,脫落的牙齒再次生長,面頰逐漸迴歸豐盈。她輕闔雙眼,再次睜眼時,渾濁的眼珠子明亮如昔,一點光亮在她眼中升起。她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個溫暖柔和的笑靨。只是那笑容不似沒心沒肺的姜恆常,倒酷似那位纏綿病榻卻溫文如故的君主。幾乎是在一瞬間,姜恆常衰弱的氣息便步步攀升。水到渠成一般,她的境界很快便突破了原有的分神之境,直抵煉虛合道的合體期。
她再次開口,嗓音雌雄莫辨,似兩道靈魂在同一具軀殼內發聲:
“冢中枯骨便迴歸墳冢,生者的未來不需要死者去爭取。
“我行天子之劍,修王者之道,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
姜恆常眼中金芒閃爍,姜胤業的軀體在她懷中化作齏粉。她緩緩起身,拔刀出鞘,刀尖直指下首,刃上寒芒映著她漠然的眼睛。
“此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匡諸侯,天下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