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32.【第73章】正道魁首 現世人行昔日景……

變神天。

驚雷撕破長空,震耳欲聾的雷鳴喚醒了梵緣淺離散的神智。她抬頭,看著頭頂越發混沌矇昧的天空。

天穹的盡頭被人捅破了一個窟窿,灰黑色的霧靄自九天傾瀉而下,似傷口中源源不斷滲出的血汙。梵緣淺收回自己凝望天空的視線,再次低頭時卻發現自己被佛光灼傷的手指已經恢復如常,一切彷彿只是她的幻夢。但梵緣淺從不被幻象迷惑,她很確定,那糜爛的灼傷曾經存在過。

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被師哥的佛光灼傷呢?

佛門佛子被出自本宗的祓魔佛光所傷,這聽起來像一個拙劣荒唐的玩笑。換一個人處於梵緣淺眼下的境況,恐怕都會毫不猶豫地將這異況歸咎於詭霧帶來的幻象。

梵緣淺雙手合十,閉目感受周圍的氣流。雖然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這籠罩變神天的詭霧似乎會擾亂現世的時空。詭霧並不僅僅只是喚來過往的殘像,而是將真實的因果糅雜成一團無解的亂麻。在這裡遭遇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梵緣淺正在以現世之身經歷過往之事。

一旦她出手干涉過去的因果,命運的脈絡也會被攪動。最終會引向怎樣的結局,誰也說不清楚。

梵緣淺的直覺告訴她,最好儘快脫離這些詭霧。她在因果中越是深入,她與過去的聯繫便會越發緊密。在這個糾纏的過程中,她很可能會失去自己本來的面目,淪為“過往”的一部分。屆時,一切與她有關因果都會被改寫,人世間將再無“梵緣淺”此人的存在。

直覺不斷波動識海中名為警惕的心絃,梵緣淺卻沒有退怯。

烈火與翻湧而上的雲霧淹沒了她的視野,待雲霧消散之際,梵緣淺又一次看見了梵覺深。

“師哥……”熟悉的稱謂銜在嘴邊,還未出口,卻被一陣勁風拂亂了聲線。梵緣淺下意識後仰避開直襲面門的一掌,下一秒剛猛蒼勁的伏魔拳正中她的心腹。即便梵緣淺護體勁氣已入臻境,這一式同樣爐火純青的穿壁裂山拳依舊重傷了她的臟腑。她嘔出一口血,身上瞬間漾開一層淺淡的佛光。與梵覺深璀璨得近乎刺目的金光相比,梵緣淺的光芒如同熹微的朝陽。兩道金光轟然相撞,炸裂的氣浪將周遭雲霧席捲一散。

梵緣淺後撤數步,掩住唇角滲出的血水。對方這一擊全無留手,若非梵緣淺主修的功法是以護體為主的《菩提明鏡臺》,恐怕已經斃命在他的掌下。她看著霧海中走出的人影,這次出現在眼前的師哥與記憶中的大為不同。煙霧烈火中顯形的青年形如困獸,一段厚厚的錦緞遮掩在眼部,斑駁的血汙將錦緞染得看不出原有的顏色。即便如此,錦緞的縫隙中依舊有殷紅的血跡緩慢泅染。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滲出,看上去殊為可怖。

梵緣淺被方才突如其來的攻擊重傷了內府,但梵覺深看上去並不比她好到哪去,甚至比她更顯狼狽。

梵緣淺張了張口,想問師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破空而來的拳風逼得她不得不再次退避,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似是發了狂,不管不顧地朝她發起攻勢。與梵緣淺主修功法不同,上一代禪心院佛子主修《神羅金剛掌》與《如來禪心訣》。他一招一式剛猛蒼勁,如風撼松濤,無絲毫笨重。乍然面對師哥全無留手的攻勢,梵緣淺一瞬的窒息後又迅速冷靜了下來。她招架著師哥的攻勢,思考破局之法。

梵覺深精於祓魔之道,但又絕不僅止於此。上一代禪心院佛子曾走遍千山塔林,閱盡佛門館藏。他將自己對佛法的見地與功法融會貫通,可謂是變化萬千,形意具足。一時間,梵緣淺雖能看出其中精妙,卻難以拆解出應對之法。

更何況梵緣淺看得出來,師哥已有入魔之相。

“師哥。”梵緣淺運氣於喉,真言置於舌尖,試圖以此喚回梵覺深的神智,“師哥,醒來。”

梵覺深恍若未聞,拳掌如風,盡數砸在梵緣淺身周環繞的梵文之上。金光泛起層層漣漪,銅皮鐵骨與護體勁氣相撞炸裂出隆隆聲響。梵緣淺看見血水濺落在師哥清雋瘦削的臉頰上,他沒被錦緞包裹的半張臉上盡是狠戾。他拳掌血肉模糊,指骨已經斷裂,但他卻沒有就此收手。

梵覺深聽不見,看不見,也感知不到。他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師妹緣淺,卻欲將眼前的“死敵”斃於掌下。

在這樣下去只怕是會兩敗俱傷,梵緣淺心平氣和地想著。在梵覺深又一次襲近時,她突然散去了身周的護體勁氣,同樣拍出一式神羅金剛掌,與梵覺深轟然相撞。

兩道和而不同的金芒炸開音爆,梵緣淺的右臂瞬間筋骨俱斷。在沒有護體勁氣的加持下,梵覺深狂猛剛烈的氣勁瞬間廢掉了她的一條手臂。通體青紫的手臂軟綿綿地垂落,袈裟的袖擺也在方才的一擊中碎作布條。梵緣淺嘔出一口血水,在陣陣發黑的眩暈中向後倒去。她看見師哥狠戾的神情忽而凝滯,竄入體內的氣勁讓梵覺深後退了一步,而也正是這一步,他混沌矇昧的神智分辨出這股氣勁的來路。

梵緣淺看見師哥朝她伸出的手,他慌亂得像個無措的孩子。她想安慰他無事,想告訴他凝神定氣,莫要入魔。她想說的很多很多,但破碎的臟腑與被血水堵住的喉嚨,不允許她開口。不知為何,眼前師哥狼狽的臉似乎與童年時的夢重疊在一起了。

夢裡的他也是如此,哭得滿臉是淚,哭得那麼狼狽。

夢裡的她也想開口說話,但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開口。她看著他,就像沉在若水中的鬼魂注視著彼岸的生人。

師哥,你我之間未解的緣結究竟是什麼?為何師父說我是你的因亦是你的果?梵緣淺閉上眼,倒在了茫茫霧海之中。

……

沉在水中的魂靈被人從溫暖的血肉中剝離,死亡後便是又一次新生。

梵緣淺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睜眼,她發現自己躺在佈滿青苔的磚石上。有點點水滴自高處砸落,涼涼地落在她的眉宇間。

梵緣淺起身環顧四周,那詭異的烈火與霧海都消散無蹤。她所處的地方不再是燃燒的高塔,而是一處陰暗潮溼的地牢。周圍一片灰暗,只有石牆上的兩枚油燈散發著微弱的燈光。梵緣淺還沒從方才瀕死的痛楚中回過神來,恍惚間,鼻腔卻捕捉到了十分濃郁的血腥味。

血腥味是從地牢深處傳來的。

梵緣淺低頭,看著自己垂落的右臂與破損的袖擺。五臟六腑的劇痛與喉嚨口翻湧的腥氣都提醒著她,方才經歷的一切都是真的。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從第一次觸碰佛光被灼傷到如今遭受重創,她身上的傷勢越發鮮明,所出的景象也越發清晰。這並不意味著她已經脫離了幻境,相反,這代表著她正越陷越深,在因果中纏縛不清。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佛門佛子的朝聖之旅自古皆有不同。此番臨行前,梵緣淺曾在千林佛塔中參拜諸相,請示諸相給予自己一些的指引。諸相只引用佛經,贈予她一句箴言。

若諸相所見便是她此時經歷的一切,那她過分深入往昔的因果,是否也是一種頑執不醒呢?

梵緣淺下意識想要合十,卻忽而意識到右臂已經無法受力。她搖頭,捻了捻掛在脖頸上的雪禪菩提。

盤腿打坐略加歇息,待傷勢有所好轉,梵緣淺便再次起身朝地牢深處走去。她越是往前走,鼻腔內的血腥味便越重。到最後,那股血味幾乎凝作膠質,無孔不入地慎入人的毛孔。梵緣淺屏息運氣,淺淡的佛光再次亮起,將一切陰煞不潔的氣息隔絕於外。她往深處走,陰影追逐著她的腳步,似要吞沒她身上的光明。

忽而,梵緣淺的腳步頓住了。她聽見一聲又細又尖的笑聲在自己耳邊響起。

“手……”

“抱抱我……”

那聲音似哭似笑,似孩童稚弱的低鳴。梵緣淺停步靜待片刻,那聲音卻逐漸遠去,直到再無生息。

梵緣淺心中隱隱有所預感,她正在經歷師哥某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她轉過最後一處拐角,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此地的燈光大盛,映入眼簾的場景卻令人觸目驚心。

高懸穹頂的枷鎖與囚具,四面八方垂落的鐵鏈收攏聚於一人身上,沉重的木枷卡著那人的脖頸與手,令他只能以垂首的姿勢屈辱的跪伏於地。煌煌火燭在牆上搖曳著錯落的鬼影,即便那人低垂著頭顱看不見面目,即便那一身袈裟已經殘破得看不出原有的樣子,梵緣淺依舊能一眼認出,那是她的師哥。

身戴木枷的梵覺深位於地牢深處,被人半掛半吊地囚禁於此。他下半身浸在一片黑色的湖泊中,濃烈的鐵鏽腥氣昭示著“水”的不同尋常。

隔著玄鐵製成的柵欄,現世的梵緣淺站在牢外,望著被囚於往昔中的梵覺深。

她低喃:“……師哥。”

無心無念、連恐懼與憎惡都感受不到的佛子,看著眼前這一幕,卻依舊沒有憎恨以及憤怒。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望著,像一樽被掏空的無心人偶。

但在那詭譎的隱秘中,人偶體內有一幽微之處,被涼風輕柔地觸碰。

——她突然感到些許,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