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第72章】正道魁首 一切如夢幻泡影……
沒有人知道明月樓主的來歷。
對上清界而言,明月樓主的身世來歷比如今橫空出世的正道魁首還要神秘。世人知道的只有一些被明月樓坦然放在明面上的情報,譬如明月樓主出身元黃天,無門無派,其一手締造的情報門起勢於市井街頭。他最初為世人所知,是清漢的星君在天景雅集前寄出邀約的信箋,這才讓世人知曉天地間又多了一位大能。
而在此期間,明月樓主就像攏在霧靄中的鏡花,水中觸碰不及的明月,他的身世境界都是一團迷霧。直到當時還坐擁著“天下第一情報門”頭銜的天機百聞閣與明月樓爆發衝突,百聞閣三閣主為震懾明月樓而殺害其下門徒近百人,以此告誡明月樓不要越界暗查別宗隱私。那場爭鬥爆發之初,沒有人在意明月樓這個起源於微末的勢力。天機百聞閣在上清界盤亙日久,根系龐大,其下還坐擁兩位分神期、數十位元嬰。相比之下,門徒多為凡人的明月樓實在沒有一爭之地。
但那場道統利益之爭最後落下帷幕,是明月樓為天下獻上了一場“戲曲”。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天機百聞閣百般掩藏的秘密在各地傳唱,哪怕是市井街頭都能聽見各大世家秘而不宣的醜聞。即便被揭了遮羞布的門派氏族再三禁止,甚至不惜滅口屠戮,塵世各處依舊迴盪著明月樓的聲音。然而,這些流竄在街頭巷角的傳聞只是戲曲的前奏,其後發生的一切才是這場戲曲的正劇。
那段時間,上清界可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天機百聞閣與明月樓的爭鬥波及了方方面面。而與天機百聞閣相比,明月樓的所作所為更像是一場盛大的“復仇”。層出不窮的諜報,自殺式的襲擊,在天機百聞閣與明月樓爭鬥中插了一腳的宗門世家人人自危,其門下弟子在外遊歷,隨時都可能遭受不明的突襲。不論是路旁的乞丐、酒樓的歌女,還是匆匆跑過街頭的孩童,挎著菜籃路過的老嫗……明月樓門徒恨不得拼盡所有,只為從敵人身上剜下一塊肉來,哪怕勢單力薄,哪怕微如螻蟻。
儘管此事源於道統之爭,但明月樓展現出來的狠戾與錙銖必較也讓整個上清界眉頭緊鎖。那時的明月樓一度被貶作“魔道”,那“不瘋魔不成活”的極情道統傳揚世間時,投往無極道門揚言要將此道統以邪魔外道論處的信箋更是紛揚如雪。直到自詡出師有名的天機百聞閣閣主攜門徒意圖覆滅明月樓時,明月樓最好的角才將將登場。
這場道統之爭最後落下帷幕,是天機百聞閣向清漢與無極道門發出行天令,收到求援的各派各家趕到天機百聞閣的本營時,這出戏才正好收場。
一襲紅衣,一把血扇,明月樓主為世人獻上傾世一舞——以天機百聞閣這龐然大物的隕落為曲樂,兩位分神修士一道消一兵解,籌謀了先計的三閣主被敲斷了全身的骨頭懸於樑上。斷壁頹垣之中,唯有一身紅衣的明月樓主輕歌曼舞,清麗如杜鵑啼血的唱腔在百聞閣的廢墟上經久不散。
自那之後,“亦正亦邪”、“喜怒無常”便成了明月樓主的代名詞。時至今日,依舊有不少人在私底下暗罵他是一個戲瘋子。
後來,無極道門與清漢確認其修為境界位列大乘期、距離登仙僅有一步之遙,那些攸關明月樓道統的爭執聲才日益微小。明月樓主整肅情報行業,為眾生低谷中最混亂最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棲息之所;在正道抗擊外道、祓除毒瘤之際提供了關鍵情報,他的功績與地位才逐漸被上清界認可。
然而,明月樓主手中把控的情報門終究是不少人的一塊心病,想要抓住他把柄的人更是多如過江之鯽。但這麼些年過去,明月樓主的身影依舊神秘。
陰守安從未將明月樓主的“過去”放在眼裡,於他而言,明月樓主值得在意的只有情報與大乘期的修為境界。這些年來,始終如局外人般作壁上觀的明月樓主也鮮少與姜家起衝突。因此,陰守安想不明白明月樓主為何要來淌這趟渾水?莫非傳聞中明月樓主將拂雪道君引為知己之事並非子虛烏有?
這裡是骨君的神國,陰守安是骨君的神使,但當明月樓主的威勢傾軋而來時,陰守安依舊感受到了心臟驟停的窒息。“咚”,枯木柺杖重重拄落於地,陰守安腳底的暗影瞬間化作毒蛇襲向不遠處那看似瘦弱的身影。整座陰荒大殿的影子都瞬間“活”了過來,張牙舞爪,朝獵物猛刺而去。然而那道閒庭信步的身影並不惶急,錯落的光影分化出十數道殘像的虛影。腳步聲清晰未停,炸開的地板與迸裂的碎石並沒能阻止他的前進。
若非綻裂的刀光將漫天蠕動的影觸四分五裂,陰守安恐怕要懷疑自己耳目遲鈍以致招招失守。那人一步步朝陰守安走來,縱無言語,也具備著極大的壓迫力。
“明月樓主,我等本應井水不犯河水,你這又是何故?”陰守安問道。
明月樓主不答,陰守安只捕捉到一聲輕笑。下一秒,眼前的光影扭曲,一張瓷白的面具近在咫尺之距。
“砰”的一聲巨響,柺杖與刀鞘相擊,炸開震耳欲聾的氣爆。隔著這一瞬的吐息,陰守安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繪有紅梅圖樣的陶瓷面具掩蓋了明月樓主的面容,但他鬢髮微揚,根根銀絲清晰可見。顯然,這位不速之客同樣走過了十絕殿。但許是大乘期修士的壽命近乎無盡,他並未如姜恆常那般衰老。
刀鞘的佯攻被擋下,陰影席捲而來。明月樓主一記鞭腿重擊陰守安的腕部,順勢斬出一刀。
悽美的刀光如幽邃中的曇花一綻,血霧也應聲在陰守安的肩膀上“綻放”。明月樓主並未傾盡全力,力道也控制得毫不過火。與其他動起手來便堪稱毀天滅地的大能不同,明月樓主的攻勢收放自如,一招一式皆奔命門而去。他的刀光細膩到能將燈籠裡的火燭寂而不熄,落在人身上自然不會錯費半分氣力。
精準,狠絕,一擊斃命。染血的紅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如水中暈開的胭脂般柔柔地映在人的眼裡。
陰守安擰眉,身形爆退,雙手平推而出。奔湧的陰影如潮水般將大殿湮沒,盤旋成一個個擇人而噬的漩渦。他感覺不到明月樓主的氣息,他就像一滴墨融進了水裡。陰守安閉上眼,讓洶湧的暗潮代替自己的眼睛。下一秒,他猛然舉拐,全憑本能地擋下了險險吻上他脖頸的一擊。
兇殺利器,卻無法讓人感覺到半分的殺意。與其說是殺人,倒不如說是起舞。
陰柔刁鑽的刀光飛溢如線,自眉心、脖頸、心肺等命門溫柔地吻來。鐵柺與利刃相擊,金鐵聲未起,下一刀已至。鐵鏽的腥氣直衝喉嗓,陰守安擰眉,再次出拐,杖頭觸及刀身迸出飛濺的墨跡。明月樓主的攻勢微微一頓,他手中的刀刃迅速灰白,剎那漫上斑斑的鏽跡。
“不速之客,實在蠻橫無禮。”
陰守安藉此與明月樓主拉開距離,身上深可入骨的刀痕溢散出漆黑的霧氣。隨著鐵柺重重杵落在地,這個始終從容不迫的老者終於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老態。他目光沉沉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明月樓主,被賦予了“死亡”的刀刃在短短几個吐息間便土崩瓦解,碎作鐵屑。陪伴多年的袖刀零落塵土並沒有讓明月樓主心生動搖,他挽住刀柄上的紅綢,慢條斯理地將其纏在指尖。
陰守安是弈棋者,並非兇狠好鬥之人。更何況他對明月樓主所為亦是倍感費解。
“老夫不記得座下曾招惹過你,明月樓主。”
“本座只是尋仇,無意敘舊。”戴著瓷白麵具的明月樓主開口,他曾經引人一擲千金的嗓音同樣沾染了歲月的痕跡,如陳釀的美酒般醉人無比,“貴人多忘事,本座也早就習以為常。天機百聞閣閣主對本座的門徒動手時尚且不會去記螻蟻的容貌,陰大長老這樣地位尊崇之人,又怎會記得兩百年前隨手撒出的籽種?”
兩百年前,這個特定的期限讓陰守安心中一沉。
就如同渦流教暗中收容難民進行造神實驗一樣,永留民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背後自然也經過了成百上千次的嘗試。東海渦流教,北地雪山,幽州夏國……這些不過是龐大籌謀計劃中的一環而已。數百年來,陰守安也不記得麾下究竟經歷了多少次嘗試,有些能得出結果,有些則不能。他們沒有太多時間停下來緬懷每一根柴薪,能做的不過是竭盡所能地朝這片天地的熔爐裡投入可以燃燒的事物,確保火種長燃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