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第63章】正道魁首 菩提樹生菩提子……
梵緣淺行走在越來越濃重的迷霧中,髮梢與袖擺都沾染了似有若無的水汽。
這些詭霧十分古怪。梵緣淺捻弄著微微溼潤的指腹,這些霧氣不知從何而來,但作用絕不僅僅只是掩人耳目。
梵緣淺朝深處走去,氤氳靉靆的霧氣中出現了一些海市蜃樓般的幻影,卻沒能迷惑梵緣淺的眼睛。她沒有朝那些扭曲的光影與建築的輪廓投去多餘的眼神,只是腳步不緊不慢地前行。偶爾,她會停下腳步,闔目感知一番,重新擇定一個方向。
她越往深處去,周邊的光怪陸離的幻影便越發瘋狂,越發扭曲。她腳下的土地變得溼軟、泥濘,有一些柔軟的、乾枯的物什輕輕拉拽著她的衣襬。
然而,梵緣淺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神情平和,眉宇似有悲憫,每一次落足都會帶起輕微的水聲,然後落足之地便會長出通透無色的金蓮。
“阿彌陀佛。”她雙手合十,扯緊了纏繞在手上的菩提子,“散。”
一滴水落入湖面,籠罩視野的大霧剎那散去。梵緣淺睜開眼眸,長睫猶帶水汽,她聽見一聲悠遠的嘆息,那是師父的聲音。
——“覺深,故而緣淺。孩子,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
我知,所以我為因果而來。梵緣淺捻弄菩提,眼前錯落的光影逐漸變得清晰。她再次邁步,這一次落足,踩到的卻是乾燥堅實的土地。
再次展現在梵緣淺眼前的景象,卻不再是銘記著久遠時光歲月的城池廢墟。撲面而來的氣浪裹挾著鐵鏽的腥氣,梵緣淺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人間煉獄——遍地的死屍殘骸,翻湧流淌的岩漿烈火,遠處有一座坍塌傾斜的高塔,沖天而起的怨穢之氣已經凝結成肉眼可見的不詳與猙獰。
來不及辨別所處之地,梵緣淺便聽見了周圍瘋狂的、失控的、理性全無的嘶喊聲。
“那個瘋子,那個瘋子——!”
“殺了他,殺了他!此子斷不能留!”
“可惡啊,明明只差一步,僅有一步之距!”
“不!我才不要死在這裡!”一名雙目赤紅、面部有明顯魔紋的魔修轉身,跌跌撞撞地朝梵緣淺的方向奔來,“瘋了,全都瘋了!他們全都瘋了!不管是催生出新的鬼王還是灌溉出新的天魔,我們難道還有命在?!我要逃,我要離開,我——”
涕泗橫流、神智錯亂的魔修朝前方伸手,像是渴望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然而,他的指尖在觸碰到梵緣淺衣袂之前便詭異突兀地停住了。“嘻——!”
一聲稚嫩淒厲的尖笑自高塔中傳來,梵緣淺眼前的一切瞬息定格。她與近在咫尺的魔修兩相對望,從那雙飽含恐懼的眼裡讀出了一絲絕望。
“咔嚓”,乾脆利落的一聲響,恍然間給人以震耳欲聾的錯覺。
飛濺的鮮血擦過梵緣淺的臉龐,滾燙的觸感讓她神情一怔。她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具已經不再似人的“軀體”砸落在地,纏繞擰和在一起的骨骼與肢體,就像一雙看不見的手將人握住,擰巾帕一樣地擰碎了他的身軀。
軀體氣脈已絕,靈魂卻還未離體。這名魔修沒有立刻死去,來不及收回視線的梵緣淺,正正望著他從眼眶中擠落的眼睛。
不僅只是一人,周圍那些被殺意衝昏的頭腦的魔修也以同樣的慘狀迎來了結局。紛爭的戰場安靜如死,只有塔樓中傳來的笑聲越發尖銳,越發淒厲。
而就在這時,遠處烈火與黑霧交織的罅隙裡,一道純粹溫暖的金光滿溢而出。坍塌了一半卻還未完全垮落的塔樓忽而自中央裂開一道金色的紋路,隨即,一道白影破封而出。黑霧自坍塌的塔樓中沖天而起,像不依不饒的孩童般與那道白影糾纏不休。白影反手拍出一掌,金光在虛空中凝作巨大的佛掌。
他將黑霧推開,一次又一次。但黑霧執拗瘋狂地纏上,一次又一次。
終於,白影似是力竭,自高處隕落。不似赴死,倒似一朵蓮華落入凡塵。而即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看見那道身影的瞬間,梵緣淺依舊瞳孔一縮。
“師哥……?”
……
當代佛子梵緣淺,出身變神天。身世來歷成謎,唯一知道她過去的人只有禪心院淨初主持與上一代佛子梵覺深。
梵緣淺與生而知之的拂雪道君不同,她並不記得自己童年的往事。她開悟啟蒙得比尋常孩童還要晚,七八歲了依舊是痴痴呆呆的樣子。她還在襁褓中時,便被梵覺深帶入了禪心院,被淨初主持收養。她聆聽著千林佛塔嫋嫋不絕的誦經聲,在種滿菩提樹與娑羅花的塔林中長大。但她恬淡平和的心性,卻是與生俱來的。
梵緣淺,是天生無心無念之人。
比起堪破後放下的“無心無念”,梵緣淺更趨向一種天生的殘缺。用佛門的話來說,她天生缺少情絲,生來便有佛緣。
幼時的梵緣淺最愛做的事是雙手托腮,坐在沙彌院的臺階上,一瞬不瞬地望著滿院開得燦爛熱烈的娑羅花。娑羅花又名“無憂樹”,成簇的花穗似垂掛樹梢的烈火,花型遠看時又有幾分肖似喻示“輪迴”的曼珠沙華。輪迴洗去前塵,便可歸於無憂。那時的梵緣淺會將臉蛋擱在蒲團上,趴在窗沿痴痴地望著。
那時負責照顧小沙彌的比丘都說緣淺是個呆娃娃,看著她坐在簷下一動不動,一坐便是一個午後。比丘會憂心忡忡地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嘀咕著孩子莫不是被野神勾走了一魄,這才總是魂不守舍?若說是有心事,孩子又會有什麼心事呢?
梵緣淺不愛說話,尋常孩童一兩歲便能開口喚人。梵緣淺卻總是緘默無言,好似不願對這渾濁的人世開口。
她愛看樹梢上熱烈的花,看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她愛看簷上黑白的雨燕,看著它們劃過簷角落在一人的肩上。
淨初師父口中的“師哥”,那時候時常會來看她。沙彌院中這麼多孩子,唯獨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師哥不會像好心的比丘一樣想盡辦法逗她說話,他只會踏著漫天花雨而來,在她身邊坐下。她看著院子裡的風景,他便也陪她一起看。看著看著,他走入內室抱來軟枕,抽出她下巴墊著的蒲團,將軟枕塞在她身下。
小小的孩子偏頭看他,比丘問她為什麼要趴在蒲團上,是不是哪裡難受?但梵緣淺那時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實在太重了。
“我在院子裡種了一棵雪禪菩提子,等它結果了,我便取細籽來盤磨成珠,給你串串子。”
師哥的語氣總是淡淡的,偶爾會有幾分輕諷。他話雖不多,但內容卻是多變的。他東說一句西說一句,緣淺若是不問,他便隨口揭過。
“菩提子就是各種乾硬的果核,取其籽研磨成珠,便是佛門最常用的數珠。”緣淺歪頭看他,他便也繼續說了下去,“雪禪菩提子也是一種果子,又叫阿月混子。熟了果殼會裂開,果子能吃。它的籽種比星月菩提更白,形狀也很秀氣。而且果子成熟會裂開一條隙,像是在笑,看著很開心。”
他纏繞數珠的手微微舉起,短暫的遲疑後還是落在緣淺的頭上,輕輕揉了揉。
“而你,也要開心。”
梵緣淺不知道何為開心,但第一次看見成熟的雪禪菩提子時,她也學著那綻開的果籽咧了咧嘴。她用來墊下巴的東西從蒲團變成了軟枕,然後變成了師哥的肩膀或者膝蓋。師哥親手種下的雪禪菩提,足足等了十五年才結出像樣的果籽。但那一年結出的果籽放在案上,師哥挑挑揀揀,梵緣淺卻將果籽砸開了吃。
那一年的數珠沒磨成,師哥用木魚砸了許多果籽,全部餵給了嗷嗷待哺的師弟師妹。
第二年,第三年也是如此。師哥每年都會挑揀一些圓潤好看的果籽留下,但距離一百零八顆珠串依舊遙遙無期。
梵緣淺以為,從那之後的每一年都會如此。嚐到甜頭的小沙彌們會結伴一起,偷偷摸摸去薅禪師樹上的果籽,有時禪師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禪師會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提回到蒲團上罰抄誦經。但師弟師妹們薅遍了千林佛塔,都覺得大師哥種的菩提子最好吃。
雖說紅顏皮相皆是白骨,但這種爭執很難說不是因為師哥的臉。
師哥是無人能夠辯駁的好看,好看到見過他的人都納悶這張臉為什麼要長在禿驢的身上。
但偶爾的偶爾,午夜夢迴之際,梵緣淺會想起一張不那麼好看的臉——形容瘦削、面容枯槁,師哥滿臉是淚,似是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以致五官都皺成了一團。他低垂著頭顱,看著“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難過。梵緣淺想說師哥別哭,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張嘴,卻都說不出話。
開心果,開心果,浸在苦淚中的開心果。
詭霧拂面而過,梵緣淺回過神。看著高塔隕落的人影,她縮地成寸,義無反顧地朝著坍塌的高塔奔去。
她耳邊再次響起了師父的嘆息。
——“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
她用力攥緊手中雪白的菩提珠串,好似攥住了那一絲岌岌可危、脆弱不堪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