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21.【第62章】正道魁首 談離骨症見女丑……

“那是名為‘離骨症’的不詳病症。”

拂雪被自稱“羅慧”的少女帶到了一處偏僻隱蔽的居所,一處位於城內的藥鋪。擺在櫃檯上的藥爐與藥秤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正應了牆上掛著的字匾“但願人間無疾苦,寧願架上藥生塵”。事實上,在一座遍地都是逝者的城池裡開設藥鋪也是一件奇怪的事。不過因為永久城中的百姓都忘記了“死亡”、活在幻夢一樣的安樂裡,城中的許多建築都會保留他們在凡塵中的模樣,眼前這間藥鋪顯然也是。

羅慧將拂雪引入內間,之後她鑽進狹窄的壁櫥一番摸索。吱嘎一聲,藥鋪的地板開裂,出現了一條密道。

羅慧將拂雪引入密道,而後打開匣子,取出一顆黯淡的靈石。這枚靈石顯然已經快耗盡靈炁了,它的光芒微弱得近似於無。看得出來,它的主人平日裡對它定然是小心翼翼,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動用。但今日因為拂雪的到來,它的主人展現出別樣的慷慨。

羅慧將靈石砌入燈盞的底座,驟然明亮的光芒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這是一間用於儲存食物、藥材、雜物的地窖,空氣中有揮之不散的苦味。但有人將這處地窖改造成了極其簡陋的書房,本該擺放藥材的地方塞滿了木簡、卷軸。羅慧將地窖內唯一的椅子讓給了拂雪,自己則坐在一旁的竹榻上。

羅慧向拂雪介紹了方才發生的異況。

“逝者不會死亡,永久城中也沒有病痛,沒有哀傷。但如果要以另一種方式來定義‘死亡’,那便是生者對逝者的‘遺忘’。

“永久城中的百姓都是駐足於此的魂魄,他們並不以五轂為食糧,而是依靠現世的香火來存續自身。通常凡人死亡後,魂魄會經由引渡步入輪迴,同時會逐漸忘卻生前的一切。若是因為執念太深而不肯接受引渡,則有可能留在原地,化作陰靈或者厲鬼。

“但,永久城逆轉了這種死亡的輪迴,祂的信徒逝世後會接受神使的引渡,進入永久城。他們會記住自己生前的一切,同時喪失對變化的感知。他們與時光同在,鮮活得幾近不朽。他們活在祂為世人編織的美夢裡,這裡沒飢寒、困苦,離世的親人都在身邊,偶爾能收到遠方離人的家書……除了……”

羅慧沉聲道:“除了‘遺忘’。這裡的人一旦被世人遺忘,或許是香火斷絕,或許是時隔久遠……總之,一旦被現世遺忘,這裡的居民便會患上一種名為‘離骨症’的‘疾病’。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它,所以以疾病作為代稱。就如真人你先前所見的那般……很荒謬也很古怪的異象,那便是患者的骨骼會‘渴望’離開人體。他們的屍軀會骨肉分離,骨骼長出人的本能與智慧。祂們離開人體,飛向‘天空’……所以我們稱之為‘離骨症’。”

羅慧語氣艱澀地說著,半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祂的神使引渡死者時,會特意莊嚴地封存逝者的屍體。所以這座城池中行走的人們,應該說是靈魂附著在死屍上——抱歉,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奇怪。畢竟靈與肉的結合意味著生,但他們又確實早已死去。”

拂雪閉了閉眼睛,雖然羅慧的說辭古怪又缺乏常理,但“常理”在骨君的神國中顯然並不通行。

拂雪摁捺下沉重的心緒,語調平靜地將當年幽州之亂的前因後果一一說給羅慧聽。無極道門試圖尋找過羅慧的殘魂,遍尋不得後只得將她喪失神智的軀殼封進冰棺裡。後來苦剎認主、白玉京建立,拂雪將羅慧的冰棺移入濯世池深處的長夢之間。那裡陳放著許多脫離外道掌控、或是靈魂畸變過深的人的冰棺。萬民靈思匯聚而成的長夢之水溫養著他們的魂魄,拂雪時常會去那裡,用映入眼簾的慘況提醒自己外道釀成的悲劇。

“……原來如此。”羅慧聽罷,緩緩吐出一口氣。她低著頭,拂雪看不見她的表情:“當初我沒有聽從旁人的勸誡,貿然行動。結果高估了自己,輕視了敵人,才落得這種結局,我……”

“災難降臨之前,我們都對它一無所知。相比神明的偉力,人本就渺小無比。”拂雪朝羅慧伸出一隻手,“跟我走吧,我帶你回去。”

羅慧猛然抬頭,但突然間她又拽住了帽簷,整張臉埋在陰影裡:“我……我還能回去?”

“你並未死去,只是一縷遊魂被困在了這裡。”

“可是,我在這裡生活了很久。雖然我無法感知時光的流逝,但應該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羅慧站了起來,她似乎有些激動。但再三深呼吸後,她強自鎮定了下來。拂雪看著她,莫名感受到一種濃烈到難以化開的悲哀。

“您知道,外道之所以是外道,就因為祂會令人喪失為人的根本,且這畸變無可逆轉。”羅慧苦笑,“真人,遲了,太遲了。我已經被這座城池同化了。如果您能早一些找到我……不,真人,您為何要來?您不該來的,您不該來的……這是我等的宿命,我們最終的歸宿,皆是頭頂這片無盡的虛空。”

羅慧攥著帽簷的手猛一用力,她的兜帽滑落了下來。拂雪猛然凝眸,這才看清羅慧始終掩蓋在帽簷下的真相——少女的上半張臉竟是裸-露在外的骸骨,骸骨空洞洞的眼眶處,顏色鮮豔斑駁的花卉與帶刺的藤蔓擠滿了顱骨。少女面朝拂雪,展露著可怖的形容。她再次開口,聲音卻好似千重音浪重疊,空靈而又渺遠。

這處狹窄的地窖內,一時間彷彿響起了千萬人的齊聲低語:

“您為何要來?”

“拂雪。”

“你不該來。”

“拂雪拂雪拂雪拂雪……”

“像啊,真的很像啊……”

“我一直想見見你,拂雪……”

“你為何要來?為何要朝‘死亡’走來?”

“回頭,現在還能回頭……”

“拂雪,拂雪,拂雪……”

羅慧朝拂雪伸出了雙手,一瞬間,她慘白青澀的面容發生了改變。

半張妖豔哀慼的眉眼似幻夢一樣與羅慧的五官重疊,如山茶花瓣一樣豔麗的紅唇近在咫尺。一雙骨肉勻亭的柔荑環住拂雪的脖頸,在一陣燻人欲醉的香氣中,拂雪被人摟進了懷裡。拂雪沒有反抗,或者說,沒來得及反抗。她大半個身子陷入了柔軟豐腴的女體,這種感覺有些悚然——就好似母親想把孩子重新塞回自己的肚子裡。

拂雪感覺到一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腰,還有一雙手則扶住了她的背與後腦勺。

她下意識後仰,藉著地窖內的火光,她看見半張臉絕美如畫、半張臉開滿鮮花的女子在自己極近的地方。她龐大的、節肢狀的下肢鋪滿了地窖,那嬌豔欲滴的紅唇一張一翕,空靈渺茫的話語便從她的唇間漏了出來。看見她的一瞬間,拂雪只覺得識海在短暫的空茫後便是劇痛。她退後,女子的六隻手臂卻不容拒絕地桎梏了她。

被人“抓”在手中的拂雪動彈不得,注視眼前女子的目光卻清明冷淡。

“久疏問候,拂雪。”燭光下,那詭譎萬分卻又奇異美麗的女性開口,吐出空靈的萬籟之音,“吾乃一目國國主,永久城司掌萬魂陰靈的明夷法王,女丑。”

她矜持頷首,眼眶垂落的花簇輕觸拂雪的眉頭:“我一直想見你,拂雪。”

……

[天有十日,扶桑九枝;一日方至,一日方出。]

[上至於天,下通三泉;九日載世,通行三界。]

梵緣淺看著石碑上已經模糊不清的篆字,放眼望去,周圍盡是籠罩在詭霧中的斷壁頹垣。看得出來,這裡曾經有繁榮的城池,卻不知為何現在只剩一片蕭條的荒野。神舟文明曾經遭受過許多次近乎種族滅絕的量劫,梵緣淺不知這片廢墟來自哪個朝代。但僅觀這裡殘存的碑文以及壁畫,都能隱約窺見無比漫長的文明以及歲月。

那或許是比神舟大陸現存的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遙遠的文明。但對方毀滅的原因,卻不得而知。

梵緣淺雙手合十,她捻弄著佛珠安靜地感受了片刻,隨即選定了一個方向,毫不猶豫地邁步向前。這可以說是“隨緣”,也可以說是禪修特有的“靈覺”。梵緣淺在尋找楚夭,可是隱隱的,她卻有一種自己走在師哥曾經走過的路途上的錯覺。

真的是錯覺嗎?梵緣淺輕闔眼簾。

[第一日,東昇旭日,朝生暮死。此輪大日葬於城郊,修廟立碑,以障作目,此為“城隍”。]

梵緣淺經過一處石碑,旁邊的壁畫上描摹了一具躺在棺槨中的白骨,旁邊的刀架上掛著一柄看上去分外沉重的寬劍。人們將他供奉在廟裡,還打造了許多人俑銅像、兵馬鬼卒環繞在祂的墳冢裡。殘缺的筆畫上有一些類似祥雲的圖騰,梵緣淺駐足細看,推斷這圖案並非“祥雲”,而是“詭霧”。

“第一日,這裡的人們埋葬了屍骨,並將其奉作‘城隍’?”梵緣淺朝廢墟的更深處走去,“那名魔修臨死前提到,詭霧森林背後是骨君的神國。這‘城隍’指代的莫非是冥神骨君嗎?”

梵緣淺再次確認楚夭失蹤前最後的信標,她確實是奔往了詭霧森林的方向。

“……天有十日,扶桑九枝。”梵緣淺喃喃道,“‘第一日’、‘此輪大日’……莫非,這扶桑樹上,還有其他的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