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44.【第85章】正道魁首 九州生變眾生醒(五)……

梵緣淺行於虛妄之間,徒步涉過光陰的河。

她身旁與之同行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混沌中有無數走馬燈一閃而過,光影如旋轉飛逝的畫片,在灰暗處明明滅滅。

時間、空間的天道法則在此混淆。一切有、有無、無有之物皆在此處重疊,形意駁雜,光怪陸離。

梵緣淺看見一顆種子,它還未破殼便乾癟枯死,下一刻又忽而萌芽,粲然開花;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短短几個吐息間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者;幾個眨眼的間隙,老者又重回青壯,卻在盛年間戰死沙場;一個芳華正茂的少女,梵緣淺看見她權傾朝野,也看見她在幼年時遭奸人所害,溺斃荷塘。

無數男女老少的面孔重重疊疊,於此上映著荒誕怪異的離合悲歡。

若凡人身臨此境,這些光影只消一眼便會讓人失心瘋狂。但落在梵緣淺眼中,卻是雁過無痕、雪落無聲,不垢半分塵。

梵緣淺有意深入霧海,摸清這些灰霧的本質。

“這片霧海中的水,能擾亂天道時序的法則,能混淆人世的無常因果……”梵緣淺掬起一捧灰霧,看著灰霧從指隙間淌下,“但冥神是執掌死亡的神祇,祂之道義雖然有損神舟生死輪迴之道,卻依舊在神舟天道的籠罩之下。混淆天道、改逆因果……這不是冥神的權能。

“有什麼東西——”

梵緣淺緩緩抬頭,望著混沌矇昧的天:“有什麼東西,將神舟的天道……汙染了?”

這突兀又無甚根據的猜測,讓梵緣淺心中愣怔。她記得自己步入了骨君的神國,闖入了被魔修視作生靈禁地的詭霧森林。拂雪說楚夭最後消失的地方就在這片森林裡,而她陰差陽錯之下還得到了一些與師哥有關的情報信息。但闖入詭霧後,梵緣淺才發現此間因果錯亂,時序倒逆。她無意間回到了過去,干涉了師哥的因果。

但說她究竟改變了什麼?那也沒有。她看見師哥依舊成了魔修,手刃血煞魔尊後將其座下的城池化作浮屠煉獄。師哥犯下滔天殺孽,無數魔修慘死在師哥手中。這些魔修身隕後甚至沒能兵解超脫。師哥將滿城魔修的魂魄囚於三千浮屠獄中,令其日日夜夜受死魂的恨火燒灼。

她釋放了魔修口中的“鬼王”,引渡師哥自獄中逃生……但該死的人依舊死去,該負的業依舊負在肩上。冥冥之中,一切都與既定的命運相契相合。

梵緣淺無意置喙師哥的抉擇,她明白,師哥已經走上了一條與她截然不同的生殺之路。“若因果的緣結不在過去,那在何處?”梵緣淺雙手合十,低垂眉眼的模樣像極了廟中的神佛,“不在未來,只在當下。”

梵緣淺這一輩的佛門弟子是被梵覺深帶大的,佛門經義向來高深晦澀,難以付之於言語。在梵緣淺的記憶裡,師父就沒少唉聲嘆氣,說師哥天縱奇才,為人通透,路子卻邪。不過淨初主持自己原也是鄉野悍匪出身,皈依佛門後也沒學成正統僧人的行事風度,便也隨弟子去了。

梵緣淺對師哥道的瞭解不夠深刻,但她知道師哥對無常因果的參悟——他不為自己過去做出的抉擇自苦,亦不讓未來的自己悔恨今時的自我。如此縱橫三世之間,無愧於心,無愧於己,便始終是本來面目。

梵緣淺雙手合十,她未能逆改師哥的過去,那便是因緣如此。此番奇遇,她所作所為皆發乎本心。無論何種結局,她都不應心懷愧悔。

梵緣淺朝更深的黑暗中走去,冥冥中,她感覺自己一直尋找的答案或許就在不遠處。

師父常說,她與師哥互為因果。後來師哥離開塔林,銷聲匿跡。傳聞師哥身墮魔道時,梵緣淺曾想過,若師哥為俗世過往泥足深陷,她是否能渡他成佛?

可是,師哥雖納魔炁,但向佛之心未改,無需她為之引渡。師父的話語,究竟蘊藏著怎樣的深意呢?

梵緣淺停住了腳步。

她下半身淌在如霧如露的“水”中,周圍是光怪陸離的幻影。比夜色更深邃的黑暗中,梵緣淺雙眼輕闔。

她雙手合十,八方不動,就連袈裟與長髮都停止了搖擺的弧度。

她的吐息心跳,也在一瞬間變得近似於無。

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龐大到令人絕望的陰影。或許是因為黑暗矇蔽了人的感知,又或許是渺小的螻蟻從始至終都沒察覺到祂就在前方不遠處。梵緣淺走了很久很久,但當她終於察覺到“祂”的存在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走過的漫漫長路不過是神前桌案的一尺之路。

——那是一樽觀音像。

龐大如山巒,生有千手千臂的觀音像,祂盤腿端坐在蓮臺之上,真容匿於茫茫霧海之中。梵緣淺看不清祂的面容,但祂看見了她,祂注視著她,祂在她察覺到前一直死死地盯著她——觀音本該清聖無暇的神像上,成千上萬雙眼睛正滴溜溜地轉動著,一瞬不瞬地俯瞰神前案上的螻蟻。

那些眼睛中蘊藏著萬千思緒,好奇、欣悅、怨恨、惡意、貪婪、暴戾、瘋狂……

眾生千面,千面千相。

梵緣淺垂首,長達數息的緘默後,她才緩緩抬眸。

再次睜開眼睛時,梵緣淺忽而有了極其詭異的視角——“她”的視野突然變得很高很高,以至於被“她”俯瞰的人變得無比渺小。“她”看見了“自己”,一個渺小如塵的人影。梵緣淺仰著頭,祂垂著首,祂們互相對視,眼中卻又奇詭無比地倒映著鮮明的彼此。

祂高踞蓮臺,沒於霧海,而那小小的人類,是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光。

梵緣淺又一次聽見了嬰孩似哭似笑的悲泣,她曾以為那是跟在自己身後的鬼物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從身後一射之地逐漸接近,到後來近在咫尺,在她耳邊響起。

但當嬰啼聲再次出現時,梵緣淺才發現自己錯了。她的感官矇蔽了她,那聲音不是從身後傳來的,而是從她自己口中傳來的。

祂們的遺骸浸泡在泥濘的血肉裡,於死亡中迎來了新生;祂們在她體內生根發芽,生出一千雙手,一千雙眼,一千張面龐;祂們借她的喉骨發聲,借她的血肉哀嚎。世間一切不被允許的生與一切劫數下的死,都在“她”體內趨於圓滿。

——她即是祂,祂們即是她。

這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孤陰不長,獨陽不生。梵覺深乃天魔之體,身具天魔法相;梵緣淺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

——可佛與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原來如此。”梵緣淺淺笑,“師哥行於魔道,卻有佛心;我行於佛道,卻無本心。我欲渡師哥,實乃師哥渡我。”

她仰頭注視著眼前的千手千面觀音像,開口的瞬間,萬重聲浪響徹霧海,如千人共聲。

“我,才是紅塵的劫數;我,才是命定的天魔。”

……

“所以,若將鬼王類比神祇,你剝離了鬼王的魂靈,封印了鬼王的法身。而佛門那群禿驢竟也隨了你的意,將鬼王視作佛子養大?”明月樓主道。

“非也。”梵覺深雙手合十,“鬼王因世間惡念而誕,緣淺則為枉死眾生之識。眼耳舌鼻身為人之五識,於五識而起分別,知善惡,知美醜,知香臭,既為第六識;於第六識而生取捨,知善行善,知惡行惡,始生貪嗔痴怨,則為第七識;於第七識而誕業因,盡藏眾生七情六慾、智識記憶,則為第八識。”

明月樓主頷首,與佛門打交道多年,他對佛門經義也略知一一:“鬼王應劫而生,梵緣淺則是被剝離出來的第八識。當第八識覺悟本有面目,祂或許成佛,也或許入魔。佛門已施救渡之舉,但成佛成魔仍在一念之間,非你們所能掌控。第八識就好比那顆蓮華的籽種,祂念起念滅,皆是無常。”

梵覺深闔目,並不過多言語。他看上去又像是坐蠟的泥像了。

“所以,梵緣淺才是天魔,你仍是這一代的佛子?”

“非也。”梵覺深道。

明月樓主蹙眉:“梵淨初已辭別常世,鬼王應劫而生,佛子亦當如此。你不是佛子,那佛子在哪?”

佛子在哪?明月樓主的問話擲地有聲,震得神前燭火不住明滅。

燭光照於梵覺深眼睫,打下點點細碎的光斑,似一滴欲墜不墜的淚珠。

他說:“眾生皆苦。”

他說:“佛子,與眾生同在。”

……

赤色的血月高懸天穹,如一隻濃霧中的獸瞳。

“你們君王這一生,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選擇嗎?”

楚夭雙手被反剪身後,披頭散髮跪立殿中,周遭的暗影將她團團圍住。大殿高座之上,一位手持柺杖的老者氣得渾身顫抖,隱在斗篷之下的眼瞳幾乎要噴出焚燬一切的毒火:“住口,妖女!雖然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何種奸邪的手段闖入聖地,但等到儀式完成,老夫必拿你的頭顱為吾王奠基!”

老者重重敲了兩下柺杖,心裡恨得發狂。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有人能越過詭霧森林,避開陰兵的搜查追捕,闖進了永留民的聖地!

闖入聖地也就算了,這妖女居然還擅自開棺,驚擾了他們老祖的安息!

老者身旁的幾位黑袍人跪在棺槨旁,或哭天搶地,或痛心疾首地向棺中枯骨懺悔,哭喊著“卑劣的妖女玷汙了我們的祖宗”、“恕我等救駕來遲,讓老祖受此屈辱”、“兒孫不孝,妖女喪盡天良”、“怎會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之類的話……

外道信徒本以為自己的道德底線已位於眾生低谷,直到他們遇見了楚夭。

怎會有人上趕著給人當孫子啊?儘管有些不合時宜,但楚夭還是忍不住走神。她郎君逝世前分明是個美青年,但輩分似乎出乎意料的高。

拄著柺杖的老者是這群外道信徒的領頭人,此時捂著心口搖搖欲墜,看上去像是下一刻便要駕鶴西去的模樣。

老者渾濁的眼珠在楚夭身上來回掃蕩,目光如炬般殘忍地切割著人類的軀體,似要將這副皮囊扒皮抽筋,從中掘出隱藏的秘密。城隍法王的神廟位於永久城周外,被大片錯亂時序的詭霧籠罩。沒有人比老者更明白這些詭霧的可怖之處,若非手持冥器,就連冥神神使都會迷失在茫茫霧海中,在錯亂的時空中扭曲瘋執,徹底喪失自我。

永久城內的霧已是神主煉化後的成果,但城郭以外的詭霧可都未經煉化,滿溢著虛空深處最原始的汙濁。

這種連神主都不得不慎之又慎的虛空流毒,眼前的妖女不知道是何來歷,竟能穿過那片詭霧。

老者命令陰兵將楚夭拿下後已經搜過她的儲物袋與粟米珠,但都沒有發現冥器。老者也看出來楚夭並非能撕裂空間裂隙的分神期修士,本身只是個以武入道的野路子,實力恐怕也就金丹元嬰期。老者沒能找出對方僭越冥神權能的奧秘,冥神神域被螻蟻冒犯又不是一件可以輕忽的事情。

反覆斟酌權衡利弊後,老者決定在查出真相前暫且留這妖女一命。他必須確保正道……不,確保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僭越冥神的神權。即便有,也不可落於他人之手。

責令陰兵控制了楚夭後,老者便將這隻螻蟻拋之腦後,全神貫注地準備開棺起靈的儀式。他們要召喚冥神的人俑城隍法王,由城隍法王率領百萬陰兵君臨神舟。在正道反應過來前,他們必須儘快控制住局勢,儘可能佔據上風。如此緊要關頭,老者實在無心分神去顧慮一隻爬蟲。

老者站在神殿正中,命門徒奉上祭物,繪就龐大繁複的法陣。他一絲不苟地舉行著莊嚴的儀式,古老的咒文如流水般自口中誦出。

儀式十分冗長,且分毫不能出錯。冥神人俑眾多,但唯獨城隍法王性情暴躁,神智全無。是以比起宣悲法王與出山法王,城隍法王的召喚儀式最為嚴苛。即便老者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一套儀式下來也汗溼了衣襟。最後一段祭文從口中吐出時,他忍不住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天地並況,芸芸眾庶,歌敬靈祇,告慰先祖……於此,宣名——”

老者略微提氣,“城隍”一字咬在口中,正待莊嚴宣出。然而他還未來得及開口,一道清亮明媚的聲線卻突然搶先一步,高呼。

“姜佑!”

老者提起的一口氣沒能順下去,等意識到發生什麼時,他頓時發出一聲慘叫,兩眼一翻,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