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43.【第84章】正道魁首 九州生變眾生醒(四)……

神龕前燃起一支燭火,明月樓主與前代佛子梵覺深隔著一張桌案相對而坐。

“那麼,閣下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因何執迷而需神明解惑?”梵覺深盤腿正坐,半垂的眼簾顯得他眉目慈悲,無害而又溫和。

“你非神明,如何解惑?”明月樓主輕嘲,“還是說,身為冥神骨君的神使,魔佛閣下卻懷有不臣之心?若閣下意圖將冥神取而代之,在下倒不介意出一臂之力。”

面對明月樓主尖銳的嘲諷,梵覺深不為所動。他捻弄著腕上纏繞的佛珠,似燭光在陋室中裁剪出來的影子:“這世間推動人之意念的無形之物,無非七情六慾、痴心我執。閣下並非凡夫俗子,自不會為俗物執迷。既然如此,閣下所欲堪破的,無非我執。”

明月樓主聞言想笑,與梵覺深端莊的坐姿相比,明月樓主的坐姿散漫隨意至極。他還想再刺眼前的佛像幾l句,一開口喉嚨湧出的卻是濃重的鐵鏽腥氣。

明月樓主隨意拭去唇角的血跡,曾豔驚四座的千金嗓如今只剩喑啞的破鑼音:“如舍,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不必在此打啞謎。你說祂們已經不在此地,我來遲一步……那便意味著祂終於劍指神舟了。如若我這些年來的調查無誤,人皇氏的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族群的存續,祂絕無可能放棄大地上的生命。天子之劍出鞘,神舟大陸將化作生靈的血肉磨盤,世間再無一隅安寧之地。”

明月樓主掩在面具後的眸光稍利:“以本座對你的瞭解,袖手旁觀、坐看生靈塗炭,非你所行之道。”

梵覺深、姜恆常與明月樓主幾l乎是同時期出現的大能修士。三人雖然性情各異,鮮有往來,但對同一時期的行道者多少還是有所瞭解的。與如今上清界對梵覺深的知之甚少或褒貶不一不同,明月樓主從不小覷看似與世無爭的佛門的眼界。佛門一直堅信梵覺深不曾墮魔,明月樓主相信佛門如此篤定定有緣由。

再則,身為與佛門、魔道因緣極深的極情道修士,這三重道途素來有“佛魔一念,一念既為人間”的說法。明月樓主調查過禪心院,又曾見證過拂雪等人在苦剎一地的見聞。依據種種線索,明月樓主可以斷定“前代佛子梵覺深並未墮魔”一事並不是禪心院的光頭和尚被教養之恩糊瞎了眼,而是事實如此。

梵覺深確實沒有易門改道,這位前代佛子只是走上了以殺止伐、以惡法見性、以魔道證佛心的道途了。

明月樓主不知道佛門有何謀算,但梵覺深成為冥神骨君的神使、又公然站在魔道陣營背後的目的值得推敲。

“阿彌陀佛。”梵覺深雙手合十,八方不動,“閣下想知道什麼?”

“你們接下來的打算。”明月樓主輕叩桌案,“姜胤業……哦不,現在應該叫‘姜恆常’了。她曾告訴過我,長老閣並不在意天殷地上的基業,在她與長老閣鬥法的這些年,長老閣逐步退出軍權的角逐。她原以為長老閣是以退為進,致使國主不得不在朝政方面做出讓步,但眼下看來並非如此,那些人不是以退為進,而是並不在乎。除非他們手中擁有價值更高昂的籌碼,否則我想不到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中州的傳說很有意思,歷史藏在故事背後的隱喻裡,隱喻又昭示著古老的預言。”明月樓主道,“而信徒往往比無信者更為執拗,對預言也更加深信不疑。所以冥神這位‘君王’君臨天下之日,祂的百萬兵馬是否會與祂一同臨世?”

許是明月樓主已經得出了答案,又或許付出巨大代價來到此地的人有資格得知真相。梵覺深道:“永留民已向神舟宣戰,祂之人俑,城隍將率領百萬陰兵重臨天下,以中州為軸侵吞四方;黑衣出山去往了日月山,欲逼迫天樞星君飛昇藉此打破明塵對神舟的封鎖;白衣宣悲本該前往東華山攻佔建木,為日後的族群飛昇鋪路。但不知為何,宣悲出棺後沒有前往東華山,反而往東海的方向去了。”

“果然。”梵覺深所說的一切,將明月樓主收集至今的散碎情報拼接成圖,“神舟沉沒在即,祂時間已無多。所以祂想榨乾神舟的靈炁,將地上的生靈盡數轉化為自己的眷屬。祂要打破明塵對神舟的封鎖,無論天樞星君是否能成功飛昇。天樞星君若飛昇成功,這意味著明塵的封鎖並非不可突破;反之,若是飛昇失敗,祂可以此為緣由嚮明塵發難,動搖乃至毀滅明塵傳下的道統——一個不允許世人飛昇的道統,自然不配成為天下人的領袖。”

明月樓主挑了挑眉:“但明塵上仙、無極道門乃至天下正道都不可能束手待斃。”

“是矣。”梵覺深頷首,“陰荒乃王佐之才,擅謀擅弈。他從不曾小覷正道魁首,所以他為明塵、為正道準備了數枚暗棋。”

明月樓主輕笑,一手平舉指向梵覺深:“魔尊。”

“鬼王。”他側首,看向梵覺深身後深不可測的黑暗。

“以及,白麵靈之主。”

明月樓主隨意地往後一仰,將桌案往前一推:“真是好大的陣仗。”

即便排除已經胎死腹中的大壑與雪山蟄神,永留民埋下的暗棋至少還有三枚。魔尊與鬼王問世,仙魔之爭避無可避,上清界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恐怕便無從插手凡塵的戰爭;此時借勢迫與明塵上仙同為千歲大能的天樞星君飛昇,無論成功於否都有了動搖正道道統根基的機會;明塵上仙若是沒有作壁上觀而是選擇拔劍入世,那永留民與白麵靈自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人神拖入泥潭,不計一切代價將其化作神舟的養分……

“何至於此?”明月樓主思忖。

“因為祂曾是這世上最絕望的人。”梵覺深終於抬眼,平靜地訴說著,“祂尚為人時曾登上九宸山,向人神尋求救世之法;祂曾統合萬民的智慧,為神舟求解一條生路。祂說:‘自吾誕生伊始,便一直在做這毫無希望之事,從生到死’。”

“何等空洞虛無的道。”明月樓主撥弄著案上的燈燭,又笑。

“閣下一路追尋至此,不也是空洞虛無之人?”形同廟中泥像、只為世人解惑的活佛,直到這時才流露出幾l分鮮活,“祂是執掌死亡的神祇,閣下欲超脫生死,便須得超脫祂之權能。這世間有擺脫生死輪迴、無常因果之法,那便是飛昇。”

明月樓主垂首看著自己的掌心,他已經逐漸老去,修長有力的手爬上了斑駁刺眼的斑印。那顆紅線相系的眼珠子躺在他手中,彷彿下一瞬就會滲出淚來。

世人尋求飛昇,所為的無非便是“跳出三界、不入輪迴”的長生逍遙。但明月樓主的極情道卻要吃盡人生八苦,所行所求皆背道而馳。梵覺深的諷刺不無道理,明月樓主來此,除了尋求一個答案外也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在生死關頭堪破七情,超脫生死,突破大乘的瓶頸。

“你也不遑多讓。”

言之有理是一回事,被人逞口舌之快是另一回事。

“最後一個問題。”明月樓主閉了閉眼,又睜開,“你,或者說……佛門究竟做了什麼?”

聽此問話,梵覺深終於笑了:“對閣下而言,何為因果?”

道門修今生,佛門修來世。佛門的經義之道離不開因果輪迴,可以說,參悟無常因果便是佛修、禪修畢生的功課。

“於我而言,因果是線。”明月樓主道,“錯綜複雜、纏連交織的線,一根線頭或許會分出無數旁支,又或許會在某個節點打上死結。看似無解的結或許有輕易順開的節點,看似易解的線頭又或許糾纏著龐大的亂線。無數線頭纏繞於一起,互成因果,互成劫數。我覺悟不深,只覺大抵如是也。”

“於因果一道,閣下已有徹悟。”梵覺深不說對,也不說不對,畢竟無人能為無形之物作出詳盡的註解,“但對於世間絕大多數人而言,因果是一條長而筆直的線。線的這頭到另一頭,流逝的是光陰與歲月。光陰一去不回,埋下因便會得到果。種花便得花,種豆便得豆,循環往復,不過如是也。”

明月樓主忍不住嗤笑:“若纏縛眾生的命運是如此純粹之物,人世又何來百般苦楚,萬般奈何?”

梵覺深頷首。他不再回話,而是抬手虛虛輕點桌案,只見桌案上有一點綠意萌出,如一顆尚未破殼的籽種。

“於我等而言,因果便似蓮華。”梵覺深輕叩桌案,那籽種便沒入了案幾l,“一顆蓮種,落在地裡或許會發芽,或許不會;它落在岸上,或許會失水乾癟,也或許不會。我將它種進池子,它或許會破殼而出,也或許不會。此時,這顆種籽落在哪裡是因,而諸如其餘種種,皆是命定之果。”

梵覺深曲指輕叩桌案,昏暗的燭火下,桌案化作了一池碧水,蓮子落入了池塘。在兩人的見證下,短短几l個吐息間,那一點綠意破殼而出,於淤泥中生根發芽,長出中通外直的枝幹與含苞待放的花。

“我欲得蓮子與花,選了一池碧水,種下一朵蓮華。它落在適合它生長的土壤上,我祓除了殃害它的病害,驅趕了頑皮的走獸鳥雀,廕庇了會將它摧折的風雨。它得以茁壯無憂地成長,生得亭亭玉立,將要綻放。”梵覺深伸出一根手指,輕點蓮花的花苞,“但無論它是否開放,蓮華都已長出了蓮子。無論它開不開花,蓮子都在那裡。”

梵覺深收回手,平靜地注視著池塘中的蓮花:“此時,花是因,蓮子是果。花開花敗,蓮子都在。而它是否開花,卻再不由我。”

“種下善因不一定得道善果,而得惡果卻未必有惡因。”明月樓主道,“最終決定是否開花的,是蓮華一念。”

“不錯,一念。”梵覺深再次頷首,“蓮花是否開花,在它一念。”

他合掌,閉目:“於佛門而言,因果便是無常,時間便是無常。橫縱三世,過去、當下、未來*。即便種下一切之因,也只能靜待一念之果。”

“而這一念,是眾生一念,生死一念,善惡一念,亦是佛魔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