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42.【第83章】正道魁首 九州生變眾生醒(三)……

上清界,無極道門。

平日裡鮮花著錦、萬靈生光的太素山,短短一夜間便蕭涼了下來。

道場與修士的命脈緊密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長明宮的喪鐘響徹九宸山時,太素山上群獸奔走,草木枯萎凋零。類與朏朏徹夜不寧地尖嘯,其動靜甚至驚動了奉劍者。然而沒等幾位奉劍者搞清楚來龍去脈,太素山上的護山大陣便崩潰瓦解,散作漫天雪花。

“那是……”

重塑根骨後已經能勉強行走的宋時來看著飄零的飛雪,即便對上清界的一切還不算熟悉,突如其來的異況也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眼下發生的一切,明顯是某種不詳的徵兆。而這種不詳的預感在“掌教身隕”的訊息自令牌傳來後變成了現實,半夏因過於悲痛而當場暈厥。宋時來則愣怔地看著令牌,一時間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無極道門亂作一團,即便不離山,宋時來也能從令牌混亂駁雜的消息中感受到時局的動盪。他在自己的居所中枯坐了一夜,次日天色一亮,儀典長老納蘭清辭與持劍長老便帶著幾l名內門弟子登上了太素山。宋時來看著納蘭長老與幾l名內門弟子明顯泛紅的眼眶,沒有多說什麼便交出了自己的通行令牌。

太素山從不拒絕外人探訪,但出於對掌教的敬重,哪怕是與掌教關係最為親密的納蘭長老都只止步於會客廳外。而位於道場更深處的起居所,除掌教師出同脈的靈希真人外,只有四位奉劍者擁有通行令牌。當然,平日裡奉劍者並不會冒然前往掌教的起居室,通行令牌只是為了防止意外。

宋時來沒有想到,“意外”會如此突兀地到來。

“太素山的護山大陣……自行解開了。”宋時來聽見納蘭長老的低喃,“這不同尋常,護山大陣的運轉基於符文以及基座靈石。即便……”她哽了一下,某個無法傾吐的詞句在舌尖上打著轉,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納蘭長老良久無言,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持劍長老將話頭接了下去:“即便發生不幸之事……護山大陣應當會如常運轉,除非山主離開前設下了某種制約。”

與長老同行的內門弟子盡皆沉默,而儘管長老之間的交談語意模糊,心性聰敏的宋時來依舊聽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深意——掌教身隕後,長老們第一時間登上太素山進行搜查,這意味著無極道門對造成“掌教身隕”的災厄知之甚少。另一方面,掌教離山時特意解除了護山大陣的制約,意味著掌教很可能也知道此行兇險。

……但在這個前提之下,宗門內卻無人知曉其中的內情。難道掌教的一切行動都出於自身,而沒有向宗門任何人交流報備過嗎?

宋時來不願肯定這個荒謬又不可思議的猜想,但當一行人踏入掌教的居所時,整座道場的護法結界盡數緘默,一路通行無阻。庭院內曾經繁茂的花草因庇佑者的離去而隱見枯黃。宋時來用通行令牌打開了起居室的門扉,看清裡面的場景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掌教的起居室擺設齊整,纖塵不染。一切都收拾得非常妥帖,就彷彿從來都沒有人住過一樣。

掌教平日裡不喜侍從近身,還未繼任掌教時常年奔波在外,鮮少返回居所。但自從繼任掌教之位後,拂雪道君勤勉不輟,四年來從未離山。宋時來不知道掌教會如何佈置自己的居所,但他知道長期駐留的居所絕不應該是如此沒有人氣的模樣。

“連這裡都……”

宋時來來不及分辨身後顫抖的低泣究竟源自於誰,一身黑衣的持劍長老已經越過他朝室內走去。這位年輕的持劍長老在房間內環顧一圈,最後徑直向書架走去。

若是掌教試圖給留下什麼線索,書架大概是最顯眼的地方。然而,和收拾得規矩齊整的房間一樣,起居室書架也打理得十分規整,只有零星幾l本道門經書與九州山河錄擺放其上。除此以外,屋內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這間起居室之所以給人一種“毫無人氣”的印象也是因為缺乏屋主個人的喜好。這裡沒有任何屬於拂雪道君的痕跡,哪怕說這是供給客人暫住的居所也並不奇怪。

湛玄翻閱了書架上的書籍,確認書頁嶄新且內容沒有任何註腳。其他內門弟子也顧不得失禮,在房間四處尋找線索。結果不出意料,眾人一無所獲。

“清辭師妹。”湛玄嘆息,他合上書,語氣沉沉道,“拜託你了。”

“是。”納蘭清辭頷首,她在同門的注視下走至房間正中,閉上眼,以靈識感受四周,“四靈啊——”

納蘭清辭十指交錯併攏,微合的掌中浮現出點點明光。四靈的虛影在她身後浮現,隨著她口中傾吐出冗長的咒文,掌中匯聚的光也越來越明亮。就在潮水般的光芒即將吞沒周遭時,納蘭清辭猛然合掌。一圈光暈以她為中心向四周漾開,在短短數息間滌盪了整座太素山。

破封,顯明。納蘭清辭念出了最後的短咒,再次睜開眼,眼前的起居室已籠罩在朦朧的光暈中。

“果然,自此地伊始,便是小洞天的秘境之內了。”湛玄注視著牆壁上浮現出來的符文,嗓音透著不自覺的喑啞,“修士歸寂後用以傳承試煉與道統的洞天秘術……即便是分神期修士也要花費數年的功夫,師妹她……”

持劍長老的意思是,掌教在數年前便已經開始籌謀規劃自己的身後事?宋時來愣怔地注視著牆上的符文,心想,這怎麼可能呢?拂雪道君年輕有為是上清界人盡皆知的事,她未及百歲便已身居分神之境,壽數已越千年。她是正道第一仙門的掌門,聲勢名望無人可比,她強大明智,身邊又有這麼多的擁護者——

納蘭清辭沿著牆壁浮現的紋路劃下了符咒。

……她究竟,為何會在如此意氣風發的年歲裡,書定自己的死亡呢?

湛然的清光中,隱藏的門扉朝探秘者洞開。

“傳道秘境”——宋時來曾經在半夏口中聽過這個詞彙,據說此世大能修士若在飛昇前隕落,便會將畢生心血與道統封存在洞天秘境中傳授於後人。因為對於大部分修士而言,“道消身殞”中的身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道消。道是修士一生所行之路的體現,道猶在,志長存。而若是道統就此消失,也就意味著此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跡消弭無蹤。為了避免這樣的禍事,修士會在身死前佈下傳道秘境,以試煉擇撿稱心如意的後人,以此將自身道統傳承於世。

自白玉京降世之後,許多不為人知的無名道統被陸續尋回,宋時來也曾在白玉京內經歷過秘境傳承。那些先輩留下的秘境都極富特色,有人在其中捏造了一座宏偉的迷宮,有人在其中建立了一處門派,也有人在秘境中留下重重試煉,或是掬一方生前最為眷戀的景色。

但無論哪種,光怪陸離與言語難形的壯麗是宋時來對仙界秘境唯一的印象。

然而,拂雪道君,第一仙門掌門,當世的正道魁首。她留給人世的傳道秘境,竟然只是一間書房。

沒有宏偉壯麗的山河奇景,沒有遍地靈寶的洞天福地,只是一間燈光昏暗的書房。環形牆壁被高至穹頂的書架侵佔,密密麻麻的書籍卷軸按序排布其上。而在這被書頁填滿的房屋中,僅有一張書桌劃分出些許的空白。書桌上亮著一盞燈,那一豆的燈光僅能照亮桌椅間的方寸之地。但不知為何,這樣昏暗的環境並不令人感到幽森。那一豆燈火注視得久了,反而會讓人感到些許靜謐溫柔的暖。

同行的內門弟子畫出照明咒,然而符咒成型,卻無法在這處秘境中升起一絲的光亮。

此地唯一的光源就是桌上的那一豆燭火,它佇立在桌面上,安靜地燃燒。

燈火常明不暗,不知燈芯以何物為燃料。但在修士捏造的秘境中,這盞燈或許也是秘境的一部分,存在的使命便是照亮一方。

被燭火照亮的方寸之地,一面正對著書桌的巨大的石板,鑲砌在石板上的原木貼著九州的地圖,釘滿了圖像以及各色的字條。宋時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窺探,但僅僅只是倉促下的一瞥,那石板上簡短精煉的字句以及密密麻麻的紅線都看得人遍體生寒。

“……書架上的書籍,看不清上面的字。”納蘭清辭走到一旁的書櫃前,仔細地打量櫃上的藏書,“這些書也是秘境的一部分,想要翻閱就必須完成某種制約或是通過試煉。”

聽了納蘭清辭的話,站在書桌前的湛玄若有所思,定定地注視著那一盞細瘦的燈火。半晌,他突然伸手拿起燈盞,往旁邊書櫃上一照。

突然,一道平靜清冷的女聲在所有人的耳畔響起。

——“……序號三七,收錄幽州秘聞《雪山蟄災與天山葬》。天載子午二十四年,我於幽州雪山經歷了蟄災一案,案情相關記載收錄於此層一至三號隔層,留影石收錄於四號櫃七十三格。我將烏巴拉寨供奉多年的魔物封存於大陣之內,但蟄群並未完全消亡。若有一日我不幸殉道,蟄或將破封而出,捲土重來。雪山蟄災一案,於龐大的北地而言不過是一隅的縮影,大山深處還潛伏著許多遠古的奧秘。北地淫祀邪祭已成氣象,甚至不少惡道被冠以小國國教之名……”

“師姐!”

“掌教!”

聽見這道聲音的瞬間,包括納蘭清辭在內的幾l名弟子都忍不住喊出了聲。他們面上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但聲音的主人卻無動於衷。隨著女聲緩慢清晰的解說,眾人眼中的狂喜也漸漸冷卻。他們意識到,這道總是令人倍感安心的聲音,不過是故人掠過水麵時留下的波光碎影。

得到希望又被殘忍打碎,落差拉拽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一位弟子忍不住背過身去,以袖掩面。

湛玄提著燈,他沉默無言地聽完了女聲闡述的所有。等到聲音消失,他才在一次挪動腳步,將燈光照到了另一邊的櫃子上。

——“序號二,收錄中州秘聞《永留民》。我重新排序,將此案劃為前列,因為我懷疑中州與我所知的天命、與我追查至今的白麵靈之主有千絲萬縷的牽繫。此事牽連甚廣,吾師明塵、師妹靈希、九州大陸乃至我自身的命運都絞入一座龐大的血肉織機。此案相關記載囊括序號二一《東海歸墟災變》、序號三七《雪山蟄災與天山葬》、序號十八《幽州之亂與桐冠之災》、序號五《五轂國舊案與神州陸沉》……”

——“序號三,收錄幽州秘聞《造神》。此案經年久遠,橫跨幽州大夏國、陌州重溟城、中州天殷等地。相關記載囊括序號二《永留民》、序號四《白麵靈》、序號三七……;關聯人物檔案,二號《靈希》、三號《姬既望》、十號《留顧神》、十七號《姬重瀾》、二十號《女丑》……”

——“序號四,收錄九州秘聞《白麵靈》,此外道組織掩藏在永留民身後,但其龐大的陰影依舊不可忽視。白麵靈雖失其主,然其對神舟大陸造成的破壞與影響時至今日依舊彌留。雖將其稍稍滯後,但我對天命最終的解讀仍有疑慮……此案相關記載囊括序號十九《苦剎災劫》,序號五……”

一樁樁,一件件。燈光所照之處,那令人落淚的女聲在寂靜如死的書房內一次又一次地響起。她依舊如記憶中那般冷靜,半字不提自己,而是在大廈將傾之際竭盡所能地為後人留下情報信息。

她將自己化作一盞燈,她就是那盞昏暗且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燈。她指引著他們,要在這無盡的詭秘與陰謀中摸索出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徑。

持劍長老停住了腳步,他垂下持燈的手,讓燭光自文宗上隱去。

言簡理盡的女聲逐漸聲息,周遭重歸寂靜。

然而,在這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彷彿錯覺一般,宋時來聽見了這世上最絕望的聲音。

他聽見即將衝破喉嚨的慟哭被強行壓下、最終只擠出聲聲顫音的呵氣;

他聽見人的手捂在口鼻間,拼命用力才摁住的哽咽與抽吸;

他聽見眼淚滑落破碎在地,五指緊攥到指甲開裂滴血的淅淅瀝瀝……

他恍惚間聽見了許多,但又彷彿全是他的幻惑。宋時來平靜麻木地抬手,直到指腹觸及溼冷的涼意,他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滿臉淚水。

這間陰暗狹小的書房,幾l乎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書籍以及經卷,能供人休憩的地方只有那張小小的桌椅。在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掌教便是這般伏案勞形,抽絲剝繭般地梳理著情報,獨自一人思考。傳道秘境是修士一生的寫照,拂雪道君的秘境裡卻沒有她的琴,沒有她的劍。只有這萬卷書文,與書桌上微小的燭光。

那萬卷書文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身上,身後是燈火都無法照亮的黑暗。無法與任何人共享,也無法與任何人分擔。

甚至連她死去,都無人知曉她隕落何方。

“咔嗒”,燈盞歸位發出的聲響打破了死寂。

持劍長老背對著同門,無人看清他的神情。

但就在燈盞歸位的瞬間,湛玄的手還未來得及移開,琉璃盞內的燭火卻突然晃動了一下。

一道虛幻的身影出現在桌前,“她”的手同樣摁著燈盞。

“序號一……”垂首坐在桌案前的女子脊樑筆挺,身影卻虛浮如煙。“她”的手與湛玄的手重疊在一起,任誰都能看出來“她”並無實體。

眾人看著那道背影,一時間竟忘了呼吸。

她突兀地出現,似一場一觸即碎的幻夢,又好似將要遠行的故人一瞬的回首。

“序號一,《天命》。我將陳述我的往事,告知我所知曉的一切。儘管,我雖稱呼它為‘天命’,但我並不認為它不可逾越。更甚於,我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抗爭它,跨越它,否定它。”

“她”緩緩抬首,一字一句道。

“而已經走到這裡,已經舉起燈盞,已經知曉真相的……我的袍澤,我的同門。

“請拋下一切和平的幻想,直面即將到來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