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78章 皆在一念之間(第3頁)

    他回想起來,那天問薛白“那具無頭屍體真是阿訓的?”薛白的反應其實是有些不自然的,裝作不知“阿訓”是誰掩飾過去,可這豎子豈可能不知王忠嗣小名。

    “直臣?”

    “臣慚愧。”薛白道:“王忠嗣找的替死鬼,體形與他相似,甚至身上的傷疤都差不多。但王忠嗣在梁州被下毒之後,手指處的關節已經發黑。我當時便看出,那具無頭屍體不是他的,以此問了王韞秀。她稱,王忠嗣不堪每日提心吊膽的折磨,想求聖人為他作主,又恐聖人不信他,於是出此下策,想向聖人證明,安祿山心存悖逆,視朝廷王法如無物,欲置大將於死地。”

    李隆基面無表情地聽著,問道:“你們就這般容不下胡兒?要如此設計構陷他?”

    薛白聽得這一句話,不知所言。

    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帝王,他卻想到了過去遇到過的一些汲汲營營的人,喜歡在酒宴上拼命給下屬灌酒,看他們大出洋相,要下屬表演節目,最好是男扮女裝、搔首弄姿,怎麼跌破底線怎麼來。薛白一度不明白這風氣是為何,後來才知道,那是出於不安感。不安感會讓人認為當一個下屬連酒都不願意為他喝,必然是不夠忠心的,那一切無非是忠誠度的測試,讓下屬跌破底線就像是讓狗翻在地上,露出肚皮。

    而李隆基堂堂天子,竟也需要這樣的忠誠度測試。

    在這場測試中,安祿山表現得極為卓越。他就像是後世酒宴上扮作女裝,在長滿毛的粗腿上套上長襪、扭著腰臀表演節目的那個,早在一次次的出醜過程中證明了他的忠誠。

    李亨的心機則是眾人皆知,顯得奸相外露。

    至於王忠嗣,就是那個給他酒不喝,給他笑臉他板起臉的白眼狼,枉受了近四十年的養育之恩。腦子裡還想著早日把社稷交到儲君手上,對天下人更好。

    想明瞭這些道理,再聽李隆基這句話。薛白對這位君王的畏懼又降低了一成,說什麼君心難測,其實也逃不脫人性。

    他很想懟李隆基一句“因為胡兒比我們都能出醜賣乖,我們嫉妒他夠不要臉,所以一定要弄死他。”

    可惜,這句話沒說出口,場面便尷尬起來。

    “朕問你話。”

    “臣有罪,臣答不出,臣實在不知自己為何要構陷安祿山。”

    “你好大膽子!”

    李隆基罵出口了,才想到自己的親眼所見。

    王忠嗣幾乎是在以性命證明他並非構陷……不,王忠嗣還沒死。

    李隆基不再問薛白,飲了一杯酒,等著。不多時,有“咚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傳了過來,一聽就知道是郭千里那個憨貨到了。

    “臣請聖人安康……”

    “朕問伱,為何及時救下王忠嗣?”

    “啊?”

    郭千里也許是準備好回答別的問題,猝不及防之下竟是驚呼了一聲。

    “臣看到有人在華清宮外行兇,要殺的好像還是王忠嗣,就放箭了。至於為何?臣也不知為何。”

    李隆基原有更多問題,聽得他這一番言語,默然片刻,道:“可有人指使你這麼做?”

    “指使我?”郭千里依舊不知所以,目光看向陳玄禮,彷彿下一刻就要說自己是奉陳玄禮之命行事。

    李隆基遂不耐煩地一揮手,讓高力士問話。

    “郭將軍,你是如何找到那些兇徒的藏身之處的?”

    “我搜尋了兩夜,遇到有山民給我報信,我就領人過去,沒成想,真逮到了他們。”

    “報信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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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千里道:“我逮到了那些兇徒,還在審,審又審不出個所以然來。得知太子奉了聖意,主理此案,就把他們送過去。我受了傷,就在營地歇著。結果那報信者主動與我招供,他是王節帥的麾下,一直盯著那些兇徒的去向。我當時就急了,於是趕回華清宮要報聖人……”

    高力士見他生龍活虎的,中氣十足,不由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我拿人的時候被蛇咬了,不知有毒沒毒,還在秦嶺找草藥哩!”

    郭千里說著,見高力士眼中還有狐疑之色,不由道:“高將軍若不信,我脫了靴給你看一眼便是。”

    說脫,他便真俯下身要脫。

    陳玄禮當即喝道:“夠了!還嫌不夠丟臉?!”

    郭千里自覺立了大功,不知有何丟臉的,撓了撓頭。

    高力士卻還有一個問題,道:“此事,你可有與王忠嗣或薛白事先有過串聯?”

    “沒有。”郭千里立即搖了頭。

    薛白忍不住道:“高將軍見諒,此事我若有心設局,也不會找郭將軍。”

    “這又是什麼意思?”郭千里問了一句,自知不妥,話到後來收了聲,老實退到一旁。

    至此,該看的、該問的,都擺在李隆基面前了,他也該有個處置了。

    西繡嶺下,御池九龍殿中,吉溫猶在繪聲繪色地述說李亨、王忠嗣是如何勾結謀反。

    “那些所謂的‘兇徒’,根本就是王忠嗣派出的人,他詐死欺君,乃是為了宮變以尊奉東宮,臣與孫將軍趕到講武殿時,正見他們在商議如何殺入華清宮,王忠嗣眼看事情敗露,當即要殺臣與孫將軍,孫將軍這才動手……”

    屏風後,聖人坐在榻上,淡淡聽著,一動不動。

    有宦官把他這些供詞都記錄下來,匆匆奔向西繡嶺,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供詞遞在高力士手上轉交給聖人。

    李隆基看罷,喃喃道:“羅鉗吉網,供狀永遠花團錦簇啊。”

    “陛下,吉溫欺君了。”

    “都先行押下。”李隆基吩咐道:“招楊國忠前來。”

    “遵旨。”

    那宦官領了旨,才要退出去,忽想到一事,遂又問道:“陛下,王忠嗣言‘有遺言於養父’懇請面聖。”

    李隆基聽了,目露思量,終於再次想到了當年被領進宮的那個九歲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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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暫且都押下去……王忠嗣留下,再給他一張軟榻”。

    王忠嗣聽了,嘴唇激動地抖了抖,眼中綻出了光芒來。

    他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思忖著那些想對聖人說的話。被搬動時,目光緊盯著帷幔。

    然而,最終他還是被放在了屏風前。

    透過屏風,隱隱能看到聖人換了個姿勢坐著,側身倚在御榻邊。

    “有話就說吧。”聖人的聲音傳來,有些沙啞,平平淡淡的。

    王忠嗣對這位養父、君王其實極有感情,只是平時根本不會表達,此時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不由哽咽。

    “臣確實說過,與忠王同養宮中,可後面還有一句‘深受聖人撫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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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西繡嶺上,薛白在想這次王忠嗣的計劃也許是成功了吧?或許還有失敗的可能,可李隆基還能抹殺親眼所見的事實不成?

    他走下西繡嶺時回頭看了一眼,望到有宮人正在講武殿外清掃著血跡,心中不由好奇王忠嗣跪在那的時候到底寫了什麼?

    在他視線的盡頭,掃帚正掃過鋪著沙石的土地,揚起一陣塵煙,灰塵蓋住了地上的血跡,也蓋住了那用血跡寫出來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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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著,是兩個字——

    “忠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