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07章 手掌心(第2頁)
李隆基飲了杯酒,笑而不語。
高力士則問道:“裴大夫受何人慫恿?”
“薛白。”
“薛白不過一稚童,何以慫恿得了裴大夫啊?”
“臣不敢隱瞞,臣只識薛白,不知其他,懇請陛下信臣。”
高力士再問道:“不識韓愈?”
裴寬一驚,忙喊道:“臣不識韓愈,此事千真萬確啊!”
“裴大夫這就讓老奴為難了。”高力士笑了笑,往兩邊看了一眼,道:“壽王以為呢?”
突然其來這一句話,李林甫、李亨瞬間臉色一變,身子似乎僵硬了些。
李琩驚訝至極,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李娘以目光鼓勵了胞兄之後,直接開-->>
口。
“都有何不敢說的?榷鹽法是薛白提的,薛白背後是韓愈指使,至於韓愈背後是誰,朝廷還能查不出來嗎?!”
說著,李娘抬手一指裴寬,盡顯大唐公主的囂張,叱道:“裴寬,伱勾結韓愈,意欲何為?!”
裴寬有苦說不得,再次向聖人拜倒,道:“老臣辜負聖恩,懇請允老臣出家為僧。”
“裴卿此為何意?”
“陛下,老臣少年入仕,在長安縣尉任上覲見陛下;後為陛下括天下田戶、勾當租庸調;調太常寺管禮樂;轉刑部正國法;遷中書省;放為邊帥,採訪河北、鎮守范陽、出關擴邊;入朝執憲臺……老臣這一生,從青春華冠到白首蒼蒼,始終都在侍奉陛下,傾注心力,如今年老力衰,唯有佛法未悟,心願未了。老臣惟請致仕,落髮為僧啊。”
裴寬這輩子,地方官、京官、田官、戶官、法官、省官、部官、邊帥、憲官……功勞卓著。他這份資歷,被別人壓著不能拜相也就罷了,卻被哥奴壓著?
哥奴為相十餘年,他裴寬不能?
尻!尻!尻!
每想到此事,都氣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但正是如此,他知道一旦失勢,哥奴必要殺他。
此時這一番話,正是這憤怒、委屈、恐懼、不滿、失望、求生,各種情緒混在一起,裴寬話到後來,老淚縱橫。
李隆基緩緩站起身來,似有些動容。
“裴寬!”
京兆尹蕭炅當即起身,指著裴寬罵道:“敢指斥乘輿!所言何意?你勞苦功高,聖人委屈你了不成?!你心懷不滿,欲造反耶?!”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
裴寬是真的不擅長說好話,他這種天之驕子,平時用來練習討好別人的機會太少。發洩情緒發洩得習慣了,確實就是連求饒都像是在抱怨。
他心知自己越說越錯,不住地懇求著要出家為僧,結果連這樣,聽在別人耳朵裡都像是在指責聖人無情寡恩。
李娘激動萬分,心想今日弄死裴寬不夠,得把李亨、李琮牽連進去才行。
“裴寬,休在御前抱怨,說你背後何人指使!”
“夠了。”
李隆基終於開口,淡淡道:“今日是宴會,非朝會,都坐回去……但既然都想追究,招‘韓愈’來。”
眾人再次一愣,楊銛、裴寬如墮冰窟,其餘人包括李亨、李林甫在內,俱是大喜。
真有韓愈!
北衙果然揭開了真相。
有宦官引著兩人入殿,遠看身影,一個是薛白,另一個則是長鬚飄然的中年人。
李亨、李林甫皆眯了眼,暗暗點頭,心覺韓愈之風采未讓自己失望。
也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才配在暗中佈局,但此人不被拘禁,還能這般踱步而來,是已入了聖人的眼了嗎?
唯有京兆尹蕭炅驚訝地站了起來。
因他已認出了那個身影……顏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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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想找韓愈,都打的好算盤,那不且看看韓愈何在。”李隆基忽然爽郎大笑,“都繃著做甚?今日宴上不必歌舞,賞名家書法!”
“久仰顏公大名。”李琮附和著,努力提高宴上氣氛,笑道:“今日終於有幸一見。”
眾人皆笑,笑得很尷尬。
正是在這般氣氛中,顏真卿行禮問道:“請聖人賜題,臣方知該書何物。”
李隆基終於有了興致,飲了酒,朗聲道:“便書……薛白獄中之詩,他的詩、你的字,方可稱為韓愈。”
顏真卿臉色一變,有些為難地應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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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們執起長卷,薛白磨了墨。顏真卿左手提筆,徑直狂書。
濃墨肆意揮灑,是草書。
狂草。
不知不覺中,眾人都站了起來,眼中滿是震驚。
“臣少年時以左手寫草書,自覺一生不能超越‘草聖’張長史,遂改學右手楷書,今日貽笑大方了。”
隨著這一句話,顏真卿讓開來,顯出他身後那幅字。
李林甫凝神看去,久久不能回過神。他驚的是卷軸上的詩,不敢相信竟是在御宴上看到這樣的詩,是在敲打誰?
帶著這樣的疑惑,他在心裡把這首詩讀了一遍又一遍。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
“一生真偽復誰知?”
李林甫猛地打了個寒顫,心中卻浮起僥倖,轉頭看向了對面的李亨。
李亨的臉色更難看,根本就是不可抑制的灰敗。
他覺得,薛白這一句“王莽謙恭未篡時”簡直是在指名道姓地罵他。他還覺得,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當眾撕破臉了。
薛白徹底不要往後的前程性命,公開宣告與太子不和。
事不過三,再也沒有人能以“交構東宮”的罪名構陷他了。
……
裴寬也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他覺得,薛白這一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簡直是在指名道姓地誇他。他還覺得,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