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聲丶 作品

番外七 還好,你不是他

    十六村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這裡的生活還算平靜,二十年的時光好似沒有在村落留下多少痕跡,一切的一切都彷彿和從前一樣,唯有那些一批又一批長大的少年少女們為村落講述著歲月的流逝。

    曾經村子裡的孩子王江濤燾成為了村子裡為數不多的留守人員。

    從村門外那條幹涸的河吹來的野風在江濤燾的下巴上扎出了根鬚,點綴著年輕人獨有的頹廢和擺爛。

    他的眼睛不再像從前那樣明亮,也似乎不再對遠方抱有任何希冀。

    晦暗、混濁。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的呢?

    江濤燾仰頭喝下了一口劣質的高粱酒,當那股滾燙落滿胸襟後,嘴裡的苦澀才來得及瀰漫。

    他依然坐在村口,依然望著遠方出神,但身邊已經沒有了其他人。

    曾經的玩伴們,已經一個又一個地被外面的人選中,帶離了這裡。

    江濤燾也曾以為自己天賦異稟,也曾自命不凡,他認為自己就是十六村中最出色的年輕人,可那些外來的冷漠眼神一道又一道從他身上劃過的時候,像是世間最為毒辣的鋒利鋸刃,割碎了他的驕傲。

    就在昨天,又有人來到了十六村。

    江濤燾覺得,那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因為如今十六村的小孩子越來越少,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些小屁孩。

    他們這一代,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了獨臂女孩小小。

    比不過其他那些曾經被他欺負過的小孩子就算了,他四肢健全,身體強壯,總不能連一個殘疾人都不如吧?

    這是江濤燾最終的倔強,也是內心死守的最後一道防線。

    昨天,他故意好幾次出現在了那些外來者的面前,為他們指路,和他們閒聊,毫不刻意的向他們展示自己結實的肌肉,可最終,那些人依然冷漠地沒有任何回應,在他的絕望注視下,帶走了斷臂女孩小小。

    至此,十六村裡江濤燾兒時的所有玩伴,全都離開了村落,只剩下了他自己留守於這巴掌大的地方。

    江濤燾的爺爺在三年前去世,沒留下什麼財產,除了他那生前沒有喝完的酒。

    這些年,江濤燾滴酒不沾。

    他覺得只有一事無成的廢物才會借酒澆愁。

    而現在,他就是那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爺爺死了,該他陪他的父親喝了。

    小小離開之前,他曾在村口最後一次見過小小,對方不再像小時候那麼邋遢,打扮得乾乾淨淨,但少了條手臂,始終看著有些嚇人,也不知道那些外來者究竟看上了她什麼。

    “我真的很嫉妒你。”

    “憑什麼啊……你說,你憑什麼?”

    “我到底哪點兒比不過你?”

    江濤燾囁嚅嘴唇,但對方已經遠行,聽不見他的講述,聽不見他的絕望。

    夕陽下,小小的身影被拉的很長,比十六村還長。

    這樣的一幕,他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扎心。

    迷離之間,江濤燾喝完了手裡的酒,一個人躺在村口石頭上醉醺醺的睡了。

    曾經村子裡那些一直將他當大哥的人,如今都已經離開了村子,去往了他最嚮往的外面的世界,反而是他這個自認為最出色的孩子王,最後成為了十六村的留守青年。

    除了內心驕傲被粉碎的絕望外,江濤燾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小小這一走,自己在村子裡……再也沒有同齡的玩伴了吧?

    那些曾經離開的朋友,也不會再回來了吧?

    這裡,終於還是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只剩下了我?”

    “為什麼會是我?”

    睡著的江濤燾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眼角留下了一行水漬。

    是不甘,是嫉妒、也是祝福。

    “狗子,鞦韆,火腿,竹葉青,小小……”

    “祝你們在外面的世界……”

    “前程無限……”

    …

    若干年後。

    一個女孩在站在西山山頂,穿過雲的清風拂過了她的裙袂,裹走一絲清麗,她赤足踏過山野,卻不留下一絲痕跡,左臂裹挾著藍色的焰火,神秘又詭異。

    那條手臂全無血肉,只剩下白骨。

    她的身旁,是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袍裡,戴著兜帽,臉上被銅錢面紗遮住的男人。

    “我走到這裡,用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快忘記是你了。”

    骨女看著面前的男人,明明這麼近,她卻覺得,曾經村子裡那個去哪兒都願意帶著她的男孩兒離她好遠。

    聆聽著女人的輕吟淺述,男人沒有回應,沉默地像是一塊石頭。

    有風吹過,誰如水的眸子忽被打擾,掠過了一道漣漪,層層疊疊,晃盪向了遠方。

    那是記憶,是懷念,也是一片早已冰冷的灰燼。

    “長天……哦不,現在應該叫你秋水了。”

    骨女來到了瘋子的面前,凝視著他的眸子,凝視著那個自己費盡了周折,追尋了大半生的人。

    “你有他的記憶,知道他的一切,但還好……你不是他。”

    面對骨女如同夢囈的聲音,瘋子平靜道:

    “是他,豈不更好?”

    “怎麼,你怕他下不了手?”

    骨女笑道:

    “他怎麼會下不了手?”

    “我只是……怕他心痛。”

    “我曾見過他幾次,你應該有那段記憶,每一次,我都感覺到他的靈魂在流血……他後悔,他遺憾,他痛苦,可他不能回頭。”

    “長天這一生活得太疲憊了,殺了我,我就又為他新添了一道疤。”

    “但現在,有你在……你在真好。”

    “抱歉,秋水,我有點自私了。”

    瘋子搖頭:

    “沒關係,我殺了你……不會心痛。”

    “說起自私,你哪裡又有他自私?”

    骨女看不見瘋子的臉,但能感覺他在笑。

    她喉嚨輕動,忽地意識到,如今承受一切的,是被換【命】之後的寧秋水。

    寧長天從來沒有問過寧秋水的意見。

    “對不起。”

    骨女忽然捂住嘴,莫大的共情感瀰漫全身。

    瘋子:

    “不要道歉,我們在做一件很嚴肅的事,不可以摻雜任何私人情感。”

    “我會繼續成為瘋子,不顧一切地完成瘋子要做的事。”

    “等白瀟瀟親手殺了你,繼承你的【神火】後,我會親手將你的屍體送回十六村埋葬,朋友。”

    骨女點點頭,神態恢復了正常:

    “謝謝你,朋友。”

    瘋子盯著面前的骨女,眸中有一絲猶豫,片刻後還是問道:

    “你大半生都在尋他腳步,最終還是沒能換他回頭一瞥……需要我給他帶什麼話嗎?”

    “罵他幾句,也算出氣了。”

    骨女偏頭,望著遠處的雲霧,釋然一笑道:

    “不了。”

    “忙碌這大半生,到底不過一點兒女瑣事罷了……便隨我的屍體一起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