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三山 作品
第 129 章 第 129 章
楚賀潮聲音平靜,問得波瀾不驚。但卻像窗外乍然響起的驚雷一般,鋒芒直逼元裡。黑暗之中,楚賀潮的目光好似緊緊凝視著元裡。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好就好在,元裡並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元裡無聲苦笑,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剛剛的那一幕被他心大地拋在了腦後,全心想著楚賀潮此時問出這句話的目的何在。楊忠發丟的貨,元裡確實不知道在哪。託楚賀潮步步緊隨的福,他雖然懷疑汪二和那批貨可能會有關聯,但根本沒有時間來查證是否如實。“楊忠發丟了什麼貨?”元裡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柔和,合著雨聲,如泉水入春溪,“將軍與楊大人總與我說丟了批貨,但是貨是什麼時候丟的,怎麼丟的,貨物又是什麼,卻一概沒有告知我。楊大人說這批貨是軍餉,按我朝律法,盜劫軍餉、攔截百里加急信件乃是死罪,甚至會株連九族,連累旁人。我實話實說,將軍,我沒有那麼大膽子派人截取軍餉。”元裡嘆了一口氣,“將軍既然軍餉被偷,怎麼不上報朝廷,帶著兵官大肆搜尋?”這正是元裡想要瞞著楚賀潮獨自去見汪二的原因。如果汪二真的帶著災民劫持了軍餉,那必然就是死罪,甚至連收留災民的元裡一家人都會受到牽連。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可楚賀潮卻偏偏選擇秘而不發,暗中探查。要麼他是確定截貨的人與元裡相關,看在元裡是他“嫂嫂”的份上,他才選擇如此低調行事。要麼就是這一批貨物根本就不是什麼軍餉,且來路不明。哪怕是楚賀潮,也只能窺間伺隙。按照楚賀潮這冷酷無情的脾氣,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後一種。元裡甚至升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楚賀潮沒準也是和那些災民一樣,是準備做一次搶走這批貨充作軍餉的土匪行當!狹窄的小木屋中,角落屋簷漏著雨水,滴答滴答。元裡看不清楚賀潮是什麼表情,寂靜之中,男人的手指好似在輕輕敲著大腿,思索著他所說的這些話。良久,楚賀潮終於開了口,他淡淡地道:“那批貨是古董字畫,黃金絹布。”這絕對不會是正常的軍餉,楚賀潮告訴元裡這句話,相當於已經承認那些災民非盜劫軍餉了。元裡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更加從容,“我想問一問將軍,這批貨若是運到北疆,能供北疆十三萬士兵多長時間的口糧?”楚賀潮道:“勒緊褲腰帶,夠吃兩個月。”“那兩個月後呢?”元裡追問。楚賀潮冷聲,“我回洛陽便是為了軍餉而來,朝廷即便是拖,也不會再拖兩個月。”元裡步步緊逼,“如果朝廷當真不撥糧呢?”楚賀潮冷笑一聲,剛想要說些什麼,又聽元裡道:“或者是撥了糧,卻又只有以往軍需的三四成呢?”楚賀潮沉默了。“將軍,您身處北疆,比我知道千里饋糧的艱難,也知道後勤運輸補給有多麼重要,”元裡琢磨著從哪裡切入,一字一句都格外慎重,“前方輕型戰車數輛、重型兵車數輛,車輛盔甲都需要保養補給。軍隊十三萬戰士的口糧、器材物資的供應、軍官的用度,光這些每日就要耗費千金之數。”元裡頓了頓,沉聲繼續道:“軍餉運送北方,兵器、車輛、紮營物資、牛馬草料……從裝車開始,一路運送的護送隊伍與馬匹牛羊等畜生同樣會耗費一部分的軍需,而送糧之路也並非一帆風順。車輛的損壞,馬匹的疲病,敵軍的騷擾,盔甲、箭弩、戟盾、蔽櫓都需要及時補充。最終運到軍前的軍需,至少要損失十分之六。即便一年只為北疆送軍需一次,耗費也極為巨大。而這,還不包括各級官員一層層中飽私囊,以及軍需官監守自盜。”最後一個字落下去時,元裡的聲音已經壓得極低,若不仔細聽,恐怕要被風雨所掩蓋。楚賀潮眼中閃過驚異的光彩,他不由坐直了一些,在黑暗中沉沉盯著元裡的方向,“你怎麼知道這些。”元裡把早已準備好的藉口拿出來道:“家父為我請了一位幷州老兵做武師父,他曾經做過千里饋糧的護送隊伍。”楚賀潮不知信還是沒信,“你想告訴我朝廷不會對我北疆的軍需如此上心?”元裡忍著沒翻白眼,楚賀潮明顯是明知故問,“您覺得呢?”楚賀潮笑了兩聲,含著嘲諷之意,沒有說話。“將軍若是覺得朝廷會上心,就不會緊抓著那批貨物不放了,”元裡道,“您是位好將軍。可我要在這裡仗著嫂嫂的輩分說上將軍兩句。”楚賀潮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嫂嫂請說。”元裡咳了咳嗓子,就聽到男人拿起了杯子,喉結吞嚥茶水的聲音接著響起。他本來就渴,忍不住跟著嚥了咽口水,“將軍,勞煩遞給我一杯水。”楚賀潮摸了摸桌上,整個桌上喝茶的只有他用過的這個杯子。他隨便用壺裡的涼茶敷衍地洗了下杯子,倒了一杯水遞給了元裡。等喝夠了水,元裡抹抹嘴,擺正長輩姿態,“將軍,你如果沒有做好以後的打算,就算找到了那批貨也只是拆了西牆補東牆。如果這批貨充作軍餉用完了,之後還是不夠,將軍還準備再搶一次嗎?”“嫂嫂說得是,”楚賀潮難得很有耐心地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態,“弟弟愚笨,嫂嫂可有妙計?”元裡沒說有還是沒有,而是改口問楚賀潮楚王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戶,一年能生產多少稻穀。楚賀潮吐出兩個字,“幽州。”元裡眼眸倏地睜大。楚王的封地竟然在幽州!幽州是天下最東北的地方,地處偏遠,地形又極為險要,因此朝廷政令難以在此處傳達,極易滋生地方割據勢力。又因為幽州與北部接壤,所以經常會受到來自森林和草原的少數部落的侵犯。在北周中原百姓們的眼中,幽州只是一個落後貧瘠,偏遠而危險的地方,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不比陰曹地府好上多少。幽州是楚王的封地,就頂在北疆之後,這分明是絕好的養兵條件,但看楚賀潮的困境,顯然幽州完全無法供出給他的軍餉。但元裡卻知道,只要翻開地圖,就能明白幽州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形勝之地。幽州北部就是燕山山脈以及壩上高原,西部則是關溝與太行山,東邊就是海上資源豐富的渤海。向東北方向穿過遼西走廊,就是一望無際的東北大平原。幽州雖有山脈天險,但內裡卻有一塊很大的平原。且又有巨馬、桑乾等河流,既可以種糧食,又可以畜牧,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塊非常重要的養馬地。只要能夠利用得當,幽州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國家的大糧倉,絕對不會出現缺少糧食的情況。中原人不瞭解幽州,因此而輕視了幽州,但幽州卻有著撼動中原政權的力量。如果是忠臣良將,利用好幽州的這些條件,那絕對是一道很好的防護牆。但如果天下一旦大亂,幽州就是一個絕佳的謀反好地方。又能用天險防禦,又能衝鋒作戰,非常適合和匈奴鮮卑打長久戰。這麼好的地方,楚賀潮竟然還落魄到了要上洛陽來要糧,元裡頓時有一種寶物蒙塵,恨鐵不成鋼的急切,都開始替他著急了。“你……”元裡欲言又止,嘆了一口又一口氣。不過也不怪楚賀潮。幽州雖好,但現在卻是一個沒有被開發出來的貧困地。再加上楚賀潮常年駐守北疆,楚王府一家又留在洛陽,又怎麼能發現幽州的種種好處?不過元裡想和楚王府合作的心卻更加堅定了。他想要成為楚賀潮軍隊的後勤,從而在楚賀潮的軍隊中擁有話語權。此時天時地利人和,元裡毫無疑問要把握機會。楚賀潮被他嘆得皺起了英挺的眉頭,“嫂嫂?”“……將軍所說的那批貨,我會幫將軍留意。”元裡道。楚賀潮眉頭緊鎖,元裡的話明顯還沒說完,結果就把他釣在這麼不上不下的位置了?他還想要問些什麼,就聽見元裡小小地打了幾個哈欠,團著被子又回到了床榻上。動靜窸窸窣窣,楚賀潮的視線雖然蒙在一片黑暗之中,但聽覺卻格外敏銳。他能夠從這些聲音中“看到”元裡的一舉一動。楚賀潮才想起來,他的這個嫂嫂如今還沒立冠,還缺著覺呢。屋內逐漸安靜了下來,有幾隻蚊子嗡嗡地在楚賀潮耳邊飛著,聲音吵鬧得楚賀潮心煩意亂。元裡還要團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楚賀潮卻覺得屋子裡悶熱而潮溼。本來就火氣大,現在更是熱得出了一身汗珠。楚賀潮平靜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剛剛和元裡談了那麼多話,他面上雖不緊不慢,遊刃有餘,實則一直沒平靜下來過,只是仗著黑暗,任由內火燒著肺腑,支著褲子耍流氓。楚賀潮一向這麼難弄,一旦起來就很難消下火氣。但也不至於這麼衝動,被人摸兩下就這麼激動。或許是春季燥熱,弄得他也有些上火。元裡的呼吸聲緩慢平和,一聲接著一聲,比蚊子聲還要讓人心煩。楚賀潮拿著茶壺對嘴喝了半壺,揚著脖子靠著椅背,面無波瀾。片刻後,他伸手探去。半晌,一股濃烈的腥/臊味兒傳開,楚賀潮脊背一鬆,粗重呼吸一懈,脫下腰間纏著的衣物,快速地把東西擦了擦。毀屍滅跡了個乾淨。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楚賀潮對他的懷疑。楚賀潮到底在懷疑他什麼?月色被烏雲遮蓋,聞道院一片寂靜。三月的夜間不比冬末冷,小廝看著元裡被吹得發紅的鼻尖,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吱呀”一聲,讓元裡回過了神。元裡怎麼也想不通他和楚賀潮有過什麼交集。他今年不過十八,距離立冠還差兩年。即便他在汝陽縣暗搓搓地搞了不少事情,但也絕對沒有到引起楚賀潮懷疑的地步。況且楚賀潮才回洛陽,他們哪有機會交惡?於名,元里名聲極好。於理,元裡願意為他即將病逝的兄長沖喜。哪怕是於情,元里名義上也是楚賀潮的嫂子。元裡百思不得其解,但楚賀潮目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腦子裡的香皂配方。()www.sxynkj.ċö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