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美人計(第2頁)
張哲翰連著兩個晚上都蜷縮在火車站的候客大廳裡。第三天黃昏,他提著半隻陸稿薦的醬鴨回到家裡,發現屋子不僅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許多傢俱都移了地方,整個空間看上去寬敞了,也亮堂了。
寧妮默默地接過他提著的醬鴨,把飯菜一樣一樣端上桌。張哲翰忍不住問她哪來的錢去買菜?寧妮像個丫頭一樣站在一邊,低著腦袋說她把耳環當了。
張哲翰抬頭往她耳朵上看一眼,發現這個女人的眉宇間還是透著幾分清秀的,就說了聲:吃飯吧。
兩個人這頓飯吃得都很拘謹,整個過程誰也沒說一句話,屋子裡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入夜後,張哲翰伏在八仙桌上練字,臨了一張又一張,他把屋裡能找出來的舊報紙都塗滿了,才擱下筆,好像根本不存在寧妮這個人,後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可張哲翰哪兒都沒去,就坐在離家不遠的馬路口,等到兩邊的小販都收攤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朝著空無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張哲翰進了門也不開燈,脫掉衣服就鑽進被子裡。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寧妮就躺在他的一側,同樣直挺挺的,既沒動,也沒出聲。等到張哲翰猶豫不決地摸索過來時,她還是沒動,也沒出聲。她只是在張哲翰不知適從時伸手幫了他一把。事後,又用那隻手把他輕輕推開,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張哲翰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變得合群了,隨俗了,開始跟別的郵差一起談論女人了,更喜歡在下班後隨著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個用不著回家的地方。這些,斯托爾滕都看在眼裡,但他在張哲翰的眼睛深處還看到了一種男人的陰鬱。這天,大家擠在收發室窗口起鬨時,斯托爾滕湊過來,拍著張哲翰的肩讓大家看,說這小子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連說話的腔調都像。張哲翰沒理他。現在,他討厭斯托爾滕說的每一句話,但對他的眼神從不違背。斯托爾滕不動聲色地說,路過泰順茶莊記得進去問一聲,有茶葉末子的話就給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報要從茶莊這條渠道出去,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張哲翰是從茶莊出來後發覺被人跟蹤的。他騎上車鑽進一條小巷,再從另一條小巷繞出來時,就看見伊曼站在巷口的電線杆旁。她穿著一條印度綢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風衣。這是她第二次開口對張哲翰說話。她說,我要見潘先生。
張哲翰看著她,這個時候任何表示都是違反守則的。張哲翰只能看著她。
告訴你上線,就說布穀鳥在歌唱。說完,伊曼仰起臉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門汀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傍晚,張哲翰把這兩句話轉達給斯托爾滕時,斯托爾滕攤開那包茶葉末子,一個勁地嘮叨,說要是放在年前,這價錢能買上二兩碧螺春了。
兩天後,斯托爾滕交給張哲翰一沓錢與一個地址。
在一間窄小的屋子裡,張哲翰再次見到伊曼,她身上光鮮的衣服與房間裡簡陋的陳設格格不入。張哲翰把錢放在桌上,站著說,需要見面時,潘先生會跟你聯絡。
我現在就需要見面。伊曼也站著,說,我在這個鬼地方已經等了一年兩個月零九天。
張哲翰怔了怔,說,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伊曼一指窗外的大街,那裡有成群的人在排隊領救濟。伊曼說,有工作,他們會每天排在這裡領兩個麵包?
這是上級給你的指示。張哲翰說,就這麼兩句。
伊曼怔了怔,支著桌子慢慢地坐下,說,你走吧。
張哲翰走到門口,想了想,回過身來,忽然說,從戰區來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課裡。
伊曼一下抬起了頭。這話潘先生同樣說過,就在他們最後那次見面時。潘先生帶給她一個消息,八十八師在長沙會戰中被打散了,兩萬人的一支部隊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說,你應該阻止他上前線的,他留在後方對我們更有價值。
你能阻止一個男人去報效他的國家嗎?伊曼紋絲不動地盯著銀幕,好一會兒才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如果他死了,我應該收到陣亡通知的。
從戰區來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課裡。潘先生說,你得離開四明公寓。
有必要嗎?伊曼說,租界住著那麼多軍官家屬,她們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們一樣嗎?按照慣例,日本方面會監視與調查每一個與抗日有關的人,包括他們的家眷。潘先生說,我不希望任何影響到組織的事情發生。
如果他回來了找不到我怎麼辦?
你的任務已經終結。
可我已經嫁給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戰士。潘先生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就地隱藏。
伊曼呆坐在座位上,直到電影結束,她才發現潘先生早已離去,卻沒發覺自己那些凝結在臉頰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