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容納還是征服
次日金風送爽,一夜風捲殘葉,枝頭傲霜紅葉勝於二月春花。
經過整宿休眠,王恆與小才將多日來旅途勞頓一洗而空,面顯神采奕奕之色。
老侄子阿禮管家是把好手,諸葛家廚子各色細點湯麵都已預備好,等小哥倆起身就開飯,小王媽聽說住在流求橋畔新宅的洪姨奶奶,也是客居蘭溪多年的,還將廚子新蒸出鑊的粉粿給姨奶奶端了一碟子去。
諸葛峴大清早已經去了上學,騾車送他去了南監就回了家,昨夜跟老侄子阿禮說好,用罷早點,車伕送王恆與小才去桃葉渡。
他們到達桃葉渡的時辰很早,溜達了幾圈才見煙塵滾滾,一行人等甩鐙下馬,為首的是個三旬上下的年輕官員,相貌儒雅不失威嚴,張西如隨他左右,風采氣度望之皆為瑤環瑜珥,還有數名差役扛著桌案酒器之類的物事,不久就將桃葉渡旁的長亭佈置成了一處宴會場所。
張先生見王恆與小才早早到了,便來招呼他們拜見蘇知縣,倆人躬身一禮,口稱:“老父母。”
張先生介紹說是世交之家的兒郎,興社社員,一向拜在他門下讀書,蘇令頗為禮遇,溫言勉勵了好幾句,請他們列席。
王恆見張先生對蘇縣尊略說了說他們的來歷,並未提起他當今次輔的伯父大人,便覺察這位蘇令的政見恐怕與伯父大人不是完全一致。
蘇令不時朝遠處眺望,顯然他邀請的人不止張先生一人,令他尷尬的是,隨著時辰一點一刻流逝,日漸高升,將要到巳時(上午九點),送行的人寥寥只有他與張先生,此外就是王氏兄弟。
遠處兩人兩騎馬蹄輕快飛馳而至,恭謹地下馬手牽著韁繩靠近,為首一人頭髮花白,容色蒼桑,,身姿卻還挺拔如松,他雙目炯炯灰布長袍穿出了金盔金甲的英武之氣,緊隨他身後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侍從。
“仰先,來來來,給你引見一下張司業,我們這位張先生,可是大有聲望的人。”蘇令笑著迎上前去。
“老公祖。”灰袍人也即是鎮遠大將軍孫仰先執禮甚恭。
王恆聽他們二人稱呼頗可玩味,孫大將軍本是二品大員,頭髮鬍子花白,年紀大蘇令許多,蘇令卻與他平輩相稱,而孫大將軍更是仍以蘇令治下百姓自居,可見這些年罪臣生涯對他意氣何等地消磨殆盡。
“孫軍門,久仰久仰。”張西銘拱拱手,與孫大將軍見禮。
“張會首,幸會幸會。”孫仰先搶先幾步上前。
王恆見小才向他投來一道目光,便微微頷首,小才大約也覺得這孫大將軍不簡單,他一個戴罪受看管的武官,倒也曉得張西如是四方景仰聲名顯赫的興社黨魁,可見消息一點都不閉塞。
蘇令與孫大將軍攜手進了長亭,分主客落座,蘇令略略將王恆與小才引見一下,因陪客甚少,蘇令為抬王恆與小才身價,單單介紹是興社社員。
孫仰先是二品大員,王恆與小才恪盡禮節躬身施禮,口稱:“將軍大人。”
王恆腦海中孫賊的印象,是鷹鉤鼻子錐子臉的陰險小人,小才則認為孫賊必定是黑臉膛穿紫衫的惡霸,但是他們都猜錯了,孫仰先只是個面目模糊容顏蒼老的中年人,他渾身唯一看得出的亮點,是挺拔身姿一眼就看得出是位軍人。
孫仰先見是兩位風姿韶秀的少年,從頭巾穿戴看不出他們取得了甚麼功名,但他知道興社成員俱是當今讀書人中一時之秀,便不敢託大,雙手攙起道:“兩位王公子,折煞老夫。”
僕役篩上酒水,蘇令舉杯道:“仰先,此番北上述職,遙祝你不日便立不世之功業。”
孫仰先一飲而盡,道:“全仰仗老公祖提攜,某沒世不忘。”
蘇令正色道:“遼東局勢不同於前些年,危矣,女直已在白山黑水之間立國,近年來南下騷擾,都跟以往不同,不盡皆為劫掠人口財物,而是有著明顯的南侵意圖,邊軍又一觸即潰,軍中甚至有‘女直不滿百,滿百不可敵’的說法,仰先務要慎而又慎,恩師相力排眾議將你起復,難度不亞於舌戰群儒。”
孫仰先抱拳道:“恩相知我用我,某必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要挽回遼東局勢,先要練兵,未知,恩相肯撥多少銀子練兵?”
蘇令俯首低語道:“這本不當我來說,為了安一安仰先的心,少不得給你透個風,恩師相決定徵三年遼餉給你練兵。”
孫仰先感動得無以復加,他拔出佩劍,將酒爵一劈為二,泣道:“恩相公忠體國,以清流之首不顧物議,某此去,不破樓蘭終不還。”
小才瞄見孫仰先的佩劍同清霜劍模樣很像,想來就是那把紫電。
這一回合互相表態,雙方都比較滿意,蘇令吩咐手下點一炷香,笑道:“今日送仰先進京,在座的都要賦詩作別,限一炷香時間,仰先若是得張會首一句唱和,也算是天下誰人不識君了。”
張西如笑吟吟道:”我作詩要看風景,待我出去桃葉渡口瞧瞧殘柳,一來二去就瞧出詩來了。”說罷踱步走出了長亭。
蘇令便欠欠身,對孫仰先道:“容我也出去發散一下,期冀得一二句好詩。”
孫仰先道:“老公祖請自便。”
亭子裡剩下三人,王恆覺得是個機會,跟孫仰先交談幾句。
“大將軍,小生有些疑惑想請教。”王恆道。
“王公子只管說來?”孫仰先訝然。
“大將軍,對華夷之辯怎麼看?”王恆問道。
孫仰先驟然警覺,雙目射出精光,隨即又收斂起來,他搖頭自嘲道:“公子爺,我與你不同,是個出身軍戶的粗人,勉強認識幾個字,說一聲粗通文墨都是抬舉我了。”
他的態度,不出王恆所料,王恆追問道:“大將軍,若是三年遼東局勢安定,將軍將如何教沐王化?”
孫仰先默然片刻,道:“這些,都要由朝廷有司來著手。”
王恆道:“我的啟蒙老師魏先生曾經說過,天下國家的意識是容納,不是征服,大將軍是要容納還是征伐?”
孫仰先低頭不語,似乎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不久道:“天下國家,有形形色色各等各樣的人物,立場不同,各有各的想法。如公子爺和你的先生,你們心懷蒼生,選擇的是容納,如是老夫,向來信奉的是除惡務盡,如許許多多的黎庶,他們根本無從選擇。”
“我出身軍戶,十八歲襲了衛所的武官,有一次韃靼入寇,搶了許多物資子民逃竄,我帶了一個小隊人馬追擊,沿路卻見許多屯堡的民戶,我只當他們前來奪回被搶的子弟財物,或是來助官兵一臂之力,哪知這些老百姓都是見韃靼逃竄想要來撿點韃子裝不下的物件,帶不走的柴火之類。我們能埋怨這樣麻木的黎民百姓嗎,他們只是因為太困苦,我當時十八歲,正是熱血兒郎,我心中暗暗許願,終我一生,都要守護這些百姓的安危。”
王恆默然良久,面色凝重,腦中細細思量孫仰先的話語。
此刻張西如與蘇令進來,亭中人便自覺停止了談話。
張先生與蘇令各自都得了好句子,當場賦詩一首,張先生沾得筆飽,留下兩幅墨寶。
蘇令原說的是列席的諸位都要作詩一首,王恆與小才便也對付了一首,夏日裡大兄王辰玉親自教過幾課,他二人的詩賦詞平庸,好歹應付了過去。
輪到孫仰先,孫大將軍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他笑道:“一介匹夫,哪能敢在先生們面前舞文弄墨。”
蘇令一笑置之,擊掌召官伎歌舞,一隊窈窕的舞娘蹁躚而來。
王恆見小才目中露出焦急的神色,猛然想到一個可能,他腦海中走馬燈一樣的浮現,鳳香蘭跟他說的話,孫仰先對他說的話。
他在心中想著:如果孫仰先拿住鳳香蘭,我得想法子搭救她,他腦海中盤旋著另一個念頭,如果鳳香蘭一擊得中,我要不上前救大將軍呢?
這個念頭讓他很矛盾,為甚麼自己能輕而易舉被人說服?
王恆盯著這隊舞娘一個一個排除,很好,裡面沒有鳳香蘭,他鬆了一口氣。
歌舞宴後,孫仰先帶著他的侍從騎馬啟程,他們再未交談過,唯有臨別互贈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