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信件
一個月後,祭典照舊在松山的河谷腹地中進行。
長老會依然對精靈王不滿,意圖驅逐,族內的分歧也越來越大,而珀西無視了所有議論,繼續完成繁雜的日常事物。
松山邊緣的死氣需要淨化,受傷的精靈需要治療,惶恐的族人需要安撫,還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
譬如懷春的精靈少女與英俊的魅魔陷入了愛情,靈魂變為灰色,在人間流亡二十年後,被族內的弓箭手抓住,關押進了牢房。
譬如深林的東邊遭遇了山火,火勢蔓延迅猛,致使某種植物瀕臨滅絕,需要人工撫育授粉……種種種種,忙得像個連軸轉的陀螺。
其中的某些事物並不緊急,也不需要精靈王過問,但珀西像是刻意使自己忙碌起來,以避免空閒後的胡思亂想。
他沒法不胡思亂想。
每每安靜下來,珀西便忍不住回憶起神諭日,恨不能將母樹枝葉一絲一毫的抖動揣摩上千遍,他心亂如麻,在母樹含混模糊的態度裡輾轉反側,不得安歇。
他在神諭日向神靈請求,請求伊路在下一次滿月祭典上現身,而伊路的態度捉摸不定,對珀西來說,下一次滿月祭典就像是神話裡的審判日,神靈將於那日降下裁決,判處精靈王是否有罪。
於是,中間的這個月格外煎熬。
然而,就在珀西內心忐忑不安,忙碌著處理各項事宜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高居母樹的白髮神靈正託著下巴,時不時向他投來注視。
伊路不是喜歡偷窺精靈隱私的神靈,但當他無意識發呆的時候,視線便不自覺的飄向了河谷。
劇情裡珀西的命運實在悲慘,且確實和伊路有關,伊路忍不住便多分給他一點注意力。
他害怕傻兮兮的精靈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
珀西的日常非常簡單,單調到乏味,甚至有種苦行僧式的虔誠。
他作息規律,白天處理事物,晚上便總是靜坐讀書。讀到月朗星稀,星子佈滿天空的時候,他會將身體浸入冷泉,完成日常的清潔,而後換上乾淨的長袍,在藤編的硬床上睡去。
唯一的娛樂項目是收拾整理書籍,將書裡的葉子一片一片從書裡拿出來曬太陽,再好好的放回去。
是的,伊路的葉子全被精靈王撿走了。
珀西將它們好好的收起來,像製作標本那樣夾在書冊中,他每天翻動觀察它們的狀態,將折角一一碾平後,再收回書冊。
他曬書的動作非常小心,像捧著脆弱易碎的珍奇物品,但事實上,母樹的葉片異常柔韌,即使大力搓揉也不會爛。
每當這時,伊路都會忍不住摸摸頭髮。
感覺怪怪的。
葉子是伊路身體的一部分,比起躺在書裡做標本,他更希望珀西把它們還回來。
但精靈王顯然不知道母樹的願望,曬完書後,珀西一般會起身沐浴,這時,伊路會移開視線,等他沉睡後,又悄悄轉回來看一眼。
珀西連睡覺的姿勢也很規矩,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面色恬靜淡然,睡著後,他平和的眉目舒展開來,當真漂亮的過分,只是……
伊路看著那藤床,又揪了揪頭髮。
好硬,看著一點也不舒服。
他摸了摸身後繭狀的軟床,伊路的床是由精靈們進貢的桑蠶絲和馬尾毛支撐,綿軟舒適,躺進去的時候就想陷入了棉花,能將人整個包裹起來。
雖然大陸上有很多流派奉行苦修,精靈族也是禁慾持重的種族,但伊路其實並不希望他鐘愛的造物們這樣,他希望每一個精靈都躺在蜜與奶的溫床上,在松山密林與河谷的環抱中,在溪水的潺潺和高懸的明月中,平安寧靜的度過此生。
珀西也一樣。
於是,伊路敲了敲腦袋:“等我能出去了,我要給他換張床。”
可惜,這個日子遙遙無期。
66的到來打斷了神靈的休眠,也同樣延長了伊路恢復的時間,在研究淨化咒的間隙,伊路嘗試著運起靈力,卻都已失敗告終。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在這樣下去,直到劇情中珀西死亡的關鍵節點,伊路都無法離開結界。
但是要他坐視一位無辜的精靈死亡,伊路做不到。
神靈本人無法離開,母樹的一部分能量卻還可以動用,在層層交疊的的枝葉之中,一枚青綠色的果實悄然孕育,果實表面繁複的黃金色紋路互相交疊,繪成大片晦澀的圖紋,最後,
在一個祭典前某個僻靜無人的地方,成熟的果實咚的落地,堅硬的表皮寸寸皸裂開來,露出了一個具年輕的身體。
祂是個約莫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淺金色的頭髮沒過腳踝,祂面容清貴聖潔,正以嬰兒般的姿勢蜷縮在果實中,等果實破裂,祂舒展身體,從果實中邁了出來,然後……
咚——
神靈腳下一絆,一頭撞在了樹幹上。
母樹震顫片刻。
66:“……伊路大人,你還好吧。”
小系統飛過來,用屏幕尖尖小心的拱了拱神靈撞紅的額頭。
“嘶……沒事,這具身體的痛感還是調的高了。”
神靈可以自由修改他的造物,伊路一般不調整常用參數,但他給自己捏的身體還是可以動一動的。
伊路扶著樹幹站起來:“我不太適應走路。”
身體是剛捏的,需要時間適應,就想人類蹣跚學步的嬰孩,況且神靈都是靠飄的,伊路又是個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懶鬼,天天窩在家裡睡覺的死宅。
仔細算來,伊路紮根松山幾千年了,連房門都很少出去,幾乎沒用腿走過路,這雙修長好看的腿只是神靈的身體擺件罷了。
66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是的,您走路的姿勢真彆扭,和四肢剛剛長出來似的,我之前有個小貓主角,他爬的都比您走的協調點……小心您的腦袋!”
咚——
伊路頭疼的挽起長髮,將它們從藤蔓的縫隙裡搶救出來:“頭髮也設定的有些長了……奇怪,珀西也是長髮,怎麼從來沒見他絆倒過自己?”
這具身體和伊路本人有八分像,但為了避免直接聯想到神靈,他將標誌性特徵銀髮銀眸改成了淺金色。
66戳了戳宿主:“我們要直接去找精靈王嗎?”
伊路艱難站穩身體:“我沒法解釋我的身份,先遠遠看著,等機會。”
伊路還沒想好如何告知珀西。
這具身體不是典型的精靈族,而是混合了部分人類的特徵,伊路如今傷的很重,這身體沒法動用術法,也沒有精靈族的靈力,如果他貿然闖入精靈的視線,恐怕會被當成誤入松山的迷路旅人,或者心懷惡意的歹人。
前者會被遣返,後者會被關起來。
伊路想,或許可以等夜深人靜,在精靈的書桌上留一封手信,繪上母樹獨有的章紋,解釋他為何不願出現。
前幾代精靈王也留有母神的手信,珀西只需要比對字跡,就知道他說的沒錯。
——順便趁珀西不注意,把他的葉子收回來。
66趴在他的肩頭:“伊路大人,我們後退一些吧,這次的祭典要開始。”
隨著月亮漸漸上升,陸續有精靈進入河谷,他們像之前一樣,將釀好的蜜與酒擺放在母樹下,以求母神的垂青。
伊路避開他們走入河谷,往精靈的駐地走去。
他要給珀西留下信件。
當晚宴越發喧鬧,蜂蜜與莓果酒的香味順著風傳遞過來,伊路回頭,透過幾層灌木的遮擋,他看見了最中心的珀西。
精靈王依舊是那身不怎麼得體的服飾,捧著豎琴站在母樹之下,仰頭看上樹梢,伊路幾乎能想象他的表情。
又是那種虔誠的,溫和的,卻飽含著難以形容的哀傷。
珀西的精神比一開始好了很多,比起伊路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恍惚憔悴,穩重平和卻死氣沉沉,精靈王像是找到了什麼可以寄託的東西,他枯槁一般生命裡重新煥發出了生機,眸子也清亮了起來,帶著星子般細碎的光點,這生機如同剛剛破土而出的幼苗,很微弱,但確實存在。
他站在了母樹之下,無聲按緊了手中的琴絃。
沒人知道,珀西有多緊張。
這不是珀西第一次參加祭典,然而在漫長的期待、期待破滅、再次期待、再次破滅的輪迴中,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些微的可能。
倘若這一次母樹回答了他的呼喚,倘若這一次伊路大人願意現身,倘若他的許願能夠成真……
於是,當慶典的奏樂響起時,珀西深吸一口氣,他斷裂的琴絃已經被修好了,清凌凌的樂音從精靈王的指尖流出,飄往高天之上母神的住所。
他等待著伊路的回應。
可是漸漸的,漸漸的,樂音漸漸小了,長老席的爭論不斷傳來,族人們在身後小聲耳語,珀西一頓,停止了彈琴。
他的手藏在袖
中,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那隻手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厲害,漸漸的,幾乎握不住豎琴,珀西不得不壓住袖子,才勉強避免被族人發現端倪。
母樹靜靜的立在夜色中,如直刺長天的方碑,高大、蔥鬱、沉默不語。
神靈再一次拒絕回應。
精靈王垂下青綠色的眸子,掩蓋住所有情緒:“抱歉,諸位,今夜母神依舊沒有降臨,祭典取消,請各位自行離去吧。”
*
河谷中央,伊路順利的摸到了珀西的住所。
他畢竟是神靈,短短半個小時便學會了自如的操縱身體,雖然仍舊步履飄忽,偶爾忘記了不能飛行而走得東倒西歪,但總算到了目的地。
精靈族沒有偷盜,也不存在關門,伊路在珀西的書房轉了一圈。
在母樹上時,他曾無數次向此處投下視線,看著珀西在午後的陽光下閱讀,整理書稿,曬他的葉子。
精靈王的書房也簡潔的過分,除了一張長桌和藤蔓編織的書櫃什麼也沒有,書櫃上是各類風物遊記和魔法理論,桌上則整齊放著按樹皮製作的棉紙和羽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