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求索
這日風冷日白,多隆將軍得到細作報告,說是幹羅斯國軍兵有異動,調動人馬糧草,日夜操練,看情形不日便要進犯寧古塔。他心想:自己可要未雨綢繆,以備不患之需。在將軍府他召見袁承天此時他並不知道這位袁清統領乃是袁承天——袁門少主——反清復明的首腦;否則他斷然不會任用這忤逆朝廷之人為將佐。和鄂爾泰鄂統領前來商議軍國大事。
鄂爾泰一向對漢人有成見,在他心中漢人從來懦弱和姦詐,便如當年之吳三桂對主有虧,身降滿清,更有洪承疇之流投敵賣國,反過來殺害自己族人,從不手軟,彷彿與自己同胞有不世之仇,可說面目可憎,非但當時的漢人恨這洪承疇,而且連當時滿洲人都覺得這洪承疇殺起人來比他們都狠,以至後來乾隆皇帝很為看不起此種人,認為不能為君主盡忠,可說大節有虧,很為不齒!所以當多隆將軍擢升袁承天為副統領時,要他佐助自己軍營事務以及操練兵士,心中很為不滿,認為多隆將軍要暗中奪他兵權,心中懷恨,卻也不敢明言,只有將這氣惱的無名火轉嫁到袁承天頭上,以至操練兵士便有營長對袁承天說話置若罔聞,不把軍令當回事!袁承天便以軍法論處,令軍兵將那名步兵營營長拉出軍帳一百大棒廝候,只打得那名營長哭爹喊娘,皮開肉綻,再也不敢任意行為,以為軍令為兒戲。袁承天不知道的是這名營長偏偏是鄂爾泰手下的得力親信,是以才敢頂撞於他,不聽軍令調度;可是這營長萬萬沒想到便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懦弱的少年偏偏口出如踐,執法如山,不由得心中生起恐懼和怨恨,思量將來要和鄂爾泰統領給他好看。袁承天見那營長被打之後,眼睛之中閃著陰冷,知他內心不服,欲尋隙報復,可是他卻不怕,心想:我自小而來,多經憂患,還怕你這小人來著?只是他一時頭腦發熱,忘卻了師父先前教導他為人處事萬萬不可以與小人斤斤較量,以致後來禍臨己身。可是袁承天性子執拗,和先祖袁崇炴如出一轍,所以袁督師最後落得屍骨無存,是從古及今未有之事。一樣視奸邪如仇,一樣豪氣干雲,一樣忠義千秋,一樣碧血丹青,只可惜從來忠義難有善終!
多隆將軍將細作探得的軍情說給二人聽,要聽他們的對策。鄂爾泰自恃是滿洲人,便大言不慚道:“將軍毋憂,有我滿洲勇士鐵騎,豈懼他幹羅斯之哥薩克騎兵!”袁承天見他意得志滿的樣子,又聽他說話不切實際,心想:驕兵必敗。這顯而易見的道理都不懂,難怪幾次與敵軍交鋒敗多勝少!有這樣的統兵官,就有這樣不可一世的軍兵。他心中嘆了口氣。
多隆將軍又問袁承天有何高見。袁承天道:“敵軍遠道而來,必定疲於應戰。咱們以逸待勞,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覷準時機開城門殺他個人仰馬翻,以報不世之仇,揚我天朝上國之威!”袁承天這番話堪堪而談,於其中利害關係一一說明,指出必勝之把握。多隆將軍聽了甚為欣慰,心想兩人一番言語,高下立判,這袁清統領雖為漢人,可是見識遠非常人可比,自己似乎也有所不能,彷彿當年的袁督師,用兵如神,扼守遼東,讓我們滿洲人不能躍馬一步,進兵中土,也只有在他死後再可以催枯拉朽,長驅直入,以至後來坐擁天下也!其用兵之道甚而在嶽武穆之上,這袁督師視衛國護民為一生的事業,可惜皇天從來不佑好人,落得可悲下場,不可謂不傷心千古,想見其人其事而不可得,只恨晚生一百多年,否則與其為敵亦是生平之幸事也!他看著眼前袁清這少年,幌惚之間看到了袁督師的模樣,原來人的氣質與生俱來,從來不可以更改!
鄂爾泰心有不服,心想:多隆將軍你怎麼可以向著漢人?只是這話他也只有心中想想而已,不敢說出來。多隆將軍要看二人真實本領,便說道:“鄂統領你和袁副統領更率軍兵駐守本城,東城和西城,若敵人攻東城那麼西城守兵便去支援;若敵人攻西城那麼東城守兵便去支援西城,互為犄角甚為佐助,務必守城為第一要務,次之是殺敵為國,知道麼?切記不可懈於怠慢,誤了軍機,否則本將軍軍法處置,決不姑息!你們可明白?”兩個喏喏應是。只是鄂爾泰心想:這多隆將年過於謹慎,將敵人看得焉也厲害了,真是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苦來著?袁承天見多隆將軍如此差拔,心想果然有過人之處,只是手下兵丁難堪大用,留是平昔沒有憂患意識所誤,以至這些年與敵人交鋒敗多勝少,甚為憾事。
回到住所,正見丘方絕等他回來,便知必有事情,問道:“丘幫主你找我有事?”丘方絕道:“你還叫我幫主?其實我老早便不想領導群雄,只是不甘,所以勉為其難。現在我於這些事情不縈於懷,但願青山藏我身,可是近日我見鄰國敵兵動向詭異,行動偷偷摸摸,他們似乎必有動作,只怕來犯邊境,寧古塔必受其害。我聽說多隆將軍擢你為副統領,佐助鄂爾泰,本來這事也無不可,只是我聽聞這鄂爾泰為人心胸肚量狹小,眼中容不旁人;再者他一向小視漢人,以為皆是無能,否則怎會失去天下,讓他們滿洲人擁有這錦繡江山!——唉,這也難怪誰教咱們漢人不爭氣,人家當年以區區三十萬之兵士而征服千千萬萬的漢人,你說這怪的誰來?只恨崇禎皇帝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冤殺了袁督師,寒了天下人的心,誰還會為天下去爭?怪咱們懦弱,人心渙散,人人想著榮華富貴,有幾人如那閻應元君為國盡忠,‘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其忠肝義膽,死不降清,茫茫大地,神州沉陸之時有幾人如此君之大義凜然?所以人家日漸驕橫,豈難道咱們只有忍氣吞聲不成?”袁承天氣憤道:“都怪當時官家不爭氣,以至失了天下,生民塗炭,怨得誰來?”
這時采薇走來,見他們說義憤填膺處,涕淚橫流,不能自己,心中便想:義父和這袁大哥俱是憂國之士,奈何天下從來容不下梗直的人士,反而奸邪小人得勢,這也是無法可想,也許從來的忠臣良將從來不顧及自身生死,只將忠義千秋留於人間,煌煌而不滅也!這也是千年以降,忠義之事代代相傳,從不湮滅人間,所以忠義,所以碧血,所以丹心,所以正氣乾坤!
丘方絕見采薇走來,說道:“采薇,待得此間事情一了,你便和你袁大哥一同迴歸中土,我在此度過餘生!”采薇道:“義父你為何不與袁大哥同歸中土,偏在這裡?”丘方絕道:“你不懂,人久經憂患,便會參悟生死之道,想想也是,人生在世,生有何歡?死又何懼?只是世人只明白生之快樂,而不悟死之無憂,所謂榮華富貴皆是夢幻,所以義父不隨你們迴轉中土!”采薇道:“義父,不可以?你如若不回中土,那麼采薇情甘陪你在這寧古塔一生一世!”
丘方絕苦笑一下。他這一生都在憂患,努力掙扎之中,從來沒有停歇過,現在如果放下心之所累,未嘗不是件大好事!他見采薇求肯他的樣子,心中一軟,用手撫摩采薇的頭頂,語重心長道:“傻孩子,人生世間,多有憂患!義父年紀大了,對世事也看開了,無復心中大志。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何苦陪義父在此極北苦寒之地多受苦難?再者你也不小了,總得託復於人,否則我可不安心!”他眼光卻看著袁承天,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袁承天照顧這采薇姑娘,意在託付終身!可是袁承天心中只有清心格格,別人根本容不下!難道丘方絕竟而不知道,抑或知而故犯?
采薇見袁承天不為所動。她心知這位袁大哥是位守信君子,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亦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正人君子,從來光明磊落,心不藏奸,可說是個鐵血丹心的好漢子!自己在他心中也許微不足道,人家也許真的不在乎?義父卻要強人所難,這誠然是不智的事情。可是她心中著實喜歡袁大哥,可是……終究不可以相處……丘方絕道:“人生世間,誰人不苦?心若空,萬事皆空;心若死,萬事皆無!所謂愛戀皆是空枉,所謂磨難皆是憂患,所謂容顏皆是剎那!人生世間,誰人不死?但求問心無愧也就是了!”袁承天知這丘方絕此時已是萬物不縈於懷,再多的求肯也不能打動他的心,便道:“丘幫主既然堅辭不就,那麼在下也不強人所難,待此間事情一了,我便迴轉中土。”他只說自己一個迴轉中土,而不提采薇姑娘。
采薇知他是無心之過,並非有意為之,可是饒是如此也是心傷不已,心想我在他心目中根本無法可清心格格相比!誰教人家清心是格格,身份尊偉,自己只是一個身事卑微的窮丫頭,拿什麼去和人家比?但是轉念一想:不對,袁大哥不是那樣世俗的人,我可是錯怪了他!丘方絕將一罈酒飲盡,醉眼看著袁承天心中著實不快,心想你一個人迴轉中土,都不帶著采薇,顯然並未看重於她,豈難道我的義女比之不上那位清心格格,還是你貪圖別人是皇家格格,身份尊崇?
袁承天見采薇臉色蹙然,知道自己說話之間惹了她不高興,本是無心之過,可是人家卻以為自己有意為之,自己也難也分說,只有飲酒以掩飾。氣氛有些不對,又過一會兒,還是丘方絕打破沉悶,說道:“袁兄弟你是有擔當的人,將來定可以做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采薇生性頑劣,不堪任用,我們也不相強,唯願你有時想起我們也就是了。”袁承天聽他話中帶著怨憂的語氣,知他怪自己不願帶采薇迴歸中土;可是他卻不想想這一回去便是千辛萬苦,一人猶可,兩個人便多所不便,只是這話又不能說出口,那些徒惹煩惱!采薇默無言語走出來,長長噓了胸中的憂抑之氣,看看這大城之中景物依舊,昔日的大黃正搖著尾巴走來,伸出大長舌頭舔人手背。采薇輕輕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又何苦生氣,嗔怪人家。本是萍水相逢,便要人家相知相遇,這本是強人所難!袁大哥為人肝膽崑崙,本不念及兒女私情,我又何苦怪人家?只怪自己痴心妄想,徒惹煩惱。”
丘方絕見采薇不辭而別,也放下酒杯,走出袁承天住所,只見長街上采薇一個女孩,神情憂鬱,悽悽惶惶,一個人踽踽獨行,說不出的悲苦況味。他心中不覺酸楚,心想:自己愧為義父,不能采薇歡喜,又增苦惱,這難道不是自己的過錯麼?我曾答應於她的爹爹和孃親一生護她周全,不讓人侵犯於她,讓她一生喜樂!——可是而今卻不能夠,是自己這個義父無能!他腳步踉踉蹌蹌,他飲的酒著實不了,正入愁腸,更加醉意朦朦朧朧,腳下不穩,走在青石街道,一個趔趄便要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