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風刀霜劍
他們三個殺人,向來是一起動手的。
不管目標是強悍還是脆弱,是男還是女。
一次,有“客戶”僱他們殺漠北第一大戶:馬家的一份子(任何一個馬家人,都可以),那位僱主只有一個條件:須得在大庭廣眾下,馬家掌舵的大壽之期動手,那一日,所有馬家子弟鬥齊聚一堂。
於是,他們選上了馬家旁支裡最年長最弱勢的一個老頭(甚至不是個天師)。
他們三個,挾風裹雪而至,在所有人還為變天而莫名的一刻,薛恨一聲:“動手!”一人一招,將那八十七歲的老頭子分為九段,頭剛好飛去主桌,給壽星公添了道菜。
三人又含霜帶血的消失了。
現在,此刻,杜義山喝了一聲:“動手!”
薛老大斷喝:“好!”
他們果然動手!
封老二、雙老三一齊掠向戚紅藥,杜義山雙臂一展,袍袖無風自鼓,緊隨其後。
封、雙二人的目標是戚紅藥。
杜義山的目標,是前面兩個毫無防備暴露給他的背門。
他一運力,兩臂像兩片瘦削的山峰,那麼雷霆萬鈞的砸了下去!
但絲毫聲息也無。
比風吹過蛛網的動靜還輕。
這樣的一條胳膊,落下去,有一萬一千斤重。
別說封老二、雙老三是人身,就算最以“硬骨頭”著稱的霍山一族的妖物,也給他一袖一個,砸為肉餅了。
封狂、雙橫是決計躲不過去這一下的。
杜義山的性情,出了名的古怪,總做出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情理的抉擇。
正如此刻——他的一雙腿子,剛給戚紅藥這晚生後輩小丫頭片子削了去,可是,他非但不要報仇,還為了使戚紅藥能脫身,而朝“自己人”下手。
對殺手下“殺手”。
論名氣,他絕對高於“風霜雪”三兄弟,而且,雖然他的朋友很少,但至少沒人罵他是敗類。
殺妖,他絕對夠格。
但殺人,他是外行。
動手前,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世上總有這樣的人,喜歡拿自己的業餘水準,去挑戰別人吃飯的傢伙。
所以在封二突然“消失”且雙三驟然“變異”的一刻,杜義山就怔了那麼一下。
極短的一瞬間。
等他回過神來,左肩已吃了一片“風刀”;右腿自創口處,也刺入無數“霜劍”。
“刀”和“劍”,是兩個人變的——兩種天賦。
杜義山雖然聽說過“風刀霜劍小雪花”的厲害,卻也只能憑外號去猜測三人的出招方式——他一直都盯著前面兩個人的肩、肘、腕、膝、踝、頸——尋常兵刃符籙,七成用手使,二成用腳使,剩餘一成,或自口中,或自發髻等等部位發出。
但不論如何,人在奔馳中,動作幅度再小,關節總是先有不尋常之異動。(或突然固定不動,或脫離自然擺動幅度,總之,會有一絲不尋常。)
高手,就是善於發現這種“不尋常”的人。
杜義山當然是高手,而且,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經驗。
自信沒有錯。
一個人,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贏,他就永遠也做不了贏家。
嘴上謙虛些,沒關係,但心不能虛。
真到大戰時——譬如戰場上,兩軍對峙,大將出馬,都是先大吹大擂一番我方將領如何驍勇,如何蓋世無雙——沒人在這時候來謙虛:
——對面的聽著,我家將軍初出茅廬,馬上功夫不行,一場勝仗都沒打過;
——呸!我們先鋒才是狗屎一堆,沒人接著,自己都容易墜馬摔死。
越是面臨力量懸殊,勝率渺茫的戰鬥——誰都瞧不起你時,你就越是得瞧得起自己。(有時候,甚至不妨蔑視一下對手。戚紅藥就是這樣告訴自己:對手看來越強大,她就越要自信;對手看來越弱小,她反而越小心,越慎重些。)
杜義山這樣的老江湖,心態早就歷練得極好,他不光自信,還知道自己的缺點、弱點。
一個人,能坦誠看待自己的不足之處,就是一種自信。
——決不承認自己脆弱的人,往往有顆最脆弱的心。
一旦承認:是,我有這樣那樣的短處,我的問題是某某某——這恰是一種勇者的氣概。
杜義山已經完全可以正視(且反覆驗證、確認)自身的優缺點,他覺得已經很瞭解自己,所以他自信如老樹盤根,根深蒂固。
所以,當他完全捕捉不著封二雙三的身影時,才會一驚。
在一驚的間隙,肩膊、斷腿傳來劇痛,又令他一怔。
事情發生在彈指一瞬間,就在同一時間(二人身影消失而刀劍尚未砍/刺中他時),他還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咳嗽。
聲音非常稚嫩。
然後,劇痛傳來時,他才回味過來:中計了。
螳螂捕蟬——他以為自己是黃雀,其實,他是那個螳螂。
原來“風刀霜劍”,不需要什麼武器。
他們的武器就是自己。
雙三的身體化開,成了一層彷彿能覆蓋一切的霜,飄飄的簌簌的貼上杜義山的殘肢,以極快的速度向上蔓延。
杜義山正待在驚怒間反擊,突然,他堅不可摧的兩條胳膊也出了事——
在左肩關節最脆弱處,一股小而爆裂的風炸開,一霎間,血肉飛濺,筋骨模糊。
杜義山雖然“中招”,但傷口並不很痛,那是因為,他的血正在結冰。
他的一臂和一腿給人制住,幾乎分毫難移,薛恨輕輕的稚嫩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想起:“嘖。”
杜義山怒喝:“你們——!”
薛恨咯咯笑著道:“我們什麼?大家都曉得,我們不殺惡人,其實,我們還有另一個癖好:如果有朋友在場,那我們向來是先殺朋友的。”
杜義山不能理解他的話。
從他右股結了霜的部分,霜花上顯出一張人臉,嘴巴一張一合:“因為——敵人,永遠是敵人,朋友,卻不總是朋友。”
他左膀翻絞的血肉旁,也起了一陣小小旋風,封二的聲音道:“所以,最穩妥的方法是:先幹掉隱患,就不會遭遇背叛。”
“更何況,”薛恨補充道:“戚紅藥在我的‘雪繭’裡,是跑不了的,你麼,就不好說了。”
杜義山嘶聲道:“你們要殺我,不怕藍家——”
薛、封、雙六隻眼,齊齊一彎:“杜老哥,如果沒有藍家默許,我們幾個,還真不敢招惹你哩!”
杜義山雙目一突,顴上青筋一浮。
這時候,他的臉已經凍成青紫色,嘴唇更青得發黑。
薛恨那奶聲奶氣的聲音道:“老哥,你曉不曉得,寒冷,也是一種毒的?”
“你別掙扎,等到毒發,就什麼痛苦都沒了。”
杜義山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神情似怒似恨似狠,陡地,牙齒一合,一張口,“噗”的噴一口血霧,右股處的雙三,不提防,臉全給血溶掉。
那鬼臉一聲慘厲嘶嚎,彷彿噴他的不是人血,而是濃酸。
血霧迷目的時刻,杜義山轉頭,瞥向肩頭——封二的臉在風旋中若隱若現,並無懼意。
他是風,怎麼會被捉住?
杜義山猛一張口,胸膛膨起。
——封二的那股旋風竟然給他吸了過來!雖沒進肚,但封二滿臉驚恐,全力抵抗,也無餘力再做什麼。
此時,薛恨還沒有出手,他就在杜義山身後,而杜義山還有一隻手,半條腿。
薛恨既不會變風,也不會化霜,他的天賦,不過是一捧雪。
他憑著這種“有形還似無形”之物,殺了許多比他厲害得多的天師。
馬上就要再殺兩個。
看來,兩個都是甕中之鱉,無聊到讓他想嘆氣。
他還沒有嘆出口,只聽見一道蒼白而陰沉的聲音道:“喂,你的雪殼子,我不小心弄碎了,還你,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