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偽be(有雙結局)(第3頁)
不是發抖的時候,不是難受的時候。
不是用著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麼才能覺得疼的時候。
“我師尊……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神骨神血當自己的東西。”
陸焚如說:“骨血撐著他的肉身,所以他也沒有將身體當成自己的東西。”
巫族肉體凡胎,沒了肉身承載神魂,自然就難有命在。
陸焚如說:“一直這樣,他習慣了,沒想起命是他自己的東西。”
這不能怪他師尊——任何人生在那毫無溫度的上九天,所有人都拿他當個盛裝上古神力的器皿,當個死了就能立刻被瓜分的寶貝,都很難再修正這樣的念頭。
陸焚如想起自己一路殺過一件物事。
一件可以被隨意盤算、謀劃、拆分的物事。
……而這件物事,在這數十年裡,又在做什麼呢?
陸焚如慢慢循著回憶,想起師尊最常做的事——除妖戮惡,誅那些塗炭生靈的兇獸惡妖,維持人間搖搖欲墜的平衡。
“巫妖量劫,危機重重,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黑水洞的妖族,獻祭了族中幼崽,想要喚醒上古妖聖殘魂,獲取庇佑。”
陸焚如問老松:“是嗎?”
老松沒找到機會說話,頓口無言地看著他,揉著額頭啞然苦笑。
陸焚如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向那把刀。
“我師尊去黑水洞,是察覺到了波動,去封印那甦醒的上古妖聖殘魂的。”
陸焚如說:“但他晚了一步,殘魂已經拿到了貢品,也已經挑起了黑水洞的廝殺……那裡已經成了煉獄。”
“黑水洞並不知道,他們喚醒的是什麼東西,這東西生來就要靠惡念為餌料,絕望、痛苦、恐懼,都能讓它變強。”
剛剛甦醒的殘魂極端虛弱,迫切要獲得這些,挑起一場瘋狂的廝殺,是最簡單直接的手段。
祝塵鞅在黑水洞見到的,已經是這樣的結果。
在那殘魂的視角,祝塵鞅自然是在黑水洞“大開殺戒”——因為那一把灼灼離火,將殘魂剛吞噬改造的惡魂倀鬼焚燒殆盡,幾乎什麼都沒剩。
除了一隻被裹在袍袖裡,攏著帶走的小白狼,幾乎什麼都沒剩……只剩下一把刀。
一把繞不開,逃不掉的刀。
祝塵鞅把他撿走的時候,還不清楚這裡的詳情始末。
等發覺小徒弟突破之時,會被赤絲糾纏、血霧籠罩,對上那一雙血瞳的時候……小狼妖已經會叫師尊了。
會叫師尊,會往師尊懷裡撲,會賴在師尊懷裡打滾,咬著袍袖不鬆口。
會每天趴在離火園的房頂上,興高采烈等師尊回家。
……祝塵鞅殺不了他了。
老松要說的話全被他說盡,實在沒剩下什麼可說的,搖頭苦笑:“你還真是……被你師尊教得很好。”
陸焚如低聲說:“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麼?”
陸焚如:“不好。”
他垂著頭,牢牢抱著懷中元神,妖力催發到極處,與天道相抗。
那一點金光已極為晦暗,明明滅滅,飄忽不定。
老松看過去時,也不由愣住,沉默間竟有些晃神。
“你師尊,他託我在這輪迴道……幫他等你。”
老松靜了片刻,才又說:“你若執意復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煉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轉乾坤,將他們的記憶抹到獻祭之前。”
陸焚如問:“我若執意……復活他呢?”
“復活”這兩個字,其實已如將數不清的細細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縱橫交錯的口子,滿口血腥氣綻開。
看到老松張口結舌,陸焚如垂著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靜,臉上竟慢慢顯出來點笑。
陸焚如問:“我師尊沒說,是不是?”
陸焚如輕聲說:“我師尊……沒想過這個。”
陸焚如低頭,碰了碰元神闔著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極,怕驚醒祝塵鞅,又怕驚不醒祝塵鞅。
如果師尊還有辦法攔他,是不是會一直瞞著他,騙他到底,讓他永遠不知道這些真相?
可惜他實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聖,打亂了師尊的部署……那條謊言搭建起來的青雲梯,又實在太容易戳破。
陸焚如想了一會兒,又覺得,或許也不是謊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師尊真是活剮了他、殺了他全族的惡人,等復仇之後的某天,他或許也還是會忽然瘋掉。
瘋瘋癲癲,給自己編出一個沒丟下自己、會摸自己腦袋的師尊,伏在師尊邊上,看日升月落,就那麼等上千年萬年,變成石頭。
這結局也很好,變成石頭也很好。
陸焚如抱著師尊的元神,問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還是重重嘆了口氣,“巫族……就是這樣,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煉化神血神骨,逆轉生死輪迴。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這個辦法。
倘若有用,巫族個個原地煉自己,煉成不死金身,豈不早就不死不滅了。
“就算沒有這一樁事,你師尊的性命,本來也不長久。”
老松打量著他神色,緩和著語氣說:“若不是為了帶大你,早就化歸天地了……他一直壓制著修為,就是因為這個。”
就是因為這個。
實在不忍心丟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撐幾年。
祝塵鞅一再壓制修為實力,在無數覬覦糾纏裡,維持這個越來越狹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豈止一二。
“他確實累得不輕。”老松說,“你讓他歇歇,別怪他……他也沒什麼能選的辦法了。”
決定用這個辦法那天,祝塵鞅坐在昏睡的徒弟身旁。老松看著他開闢法相天地,金光輾轉寸寸曲折,將能用的辦法盡數演化。
條條盡是死路,沒得選了。
“別怪他?”陸焚如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慢慢搖了搖頭,聲音很低,“我知道青嶽宗給他下了毒。”
他的語氣依舊柔和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他也知道啊。”老松連忙說,“這事沒什麼影響,他其實——”
陸焚如說:“我知道青嶽宗下了毒,可我那一掌還是打下去了。”
老松在這句話裡怔住。
陸焚如說:“他傷得很重,我沒見過他傷得那麼重,那殘魂說,他昏了半年。”
要疼到什麼程度,累到什麼程度,會讓祝塵鞅那樣的心性意志,半年醒不過來?
陸焚如看著自己的雙手,語速極慢,吐字吃力。
“我知道他不想留在青嶽宗。”陸焚如說,“我把他留在那,讓那群孽障折辱……我鎖著他,折磨他。”
“他為了給我換靈藥,親手找來的九幽隕鐵,做成了囚他的鐐銬。”
“他的手被那東西磕碎了。”
“我師尊的手,被一塊鐵磕碎了。”
陸焚如垂著眼,臉色蒼白到透明,彷彿這一幕就在眼前:“就一下。”
“我想求師尊別怪我。”
陸焚如慢慢地說,他的臉色平靜,手卻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我不知道怎麼求,我不知道怎麼有臉說出口……我不知道怎麼求他活下來。”
“他只安排了怎麼救我的同族,沒安排過他自己,他不想活下來。”
陸焚如說:“他不想活下來。”
老松陷入沉默。
陸焚如低下頭,看著頸間紅線拴著的鐵片,上面層層疊疊的符咒……他其實認得。
為了打敗祝塵鞅,他學了很多東西,他其實認得。
這是叫人忘卻前塵的咒法。
從師尊給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實就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可他不捨得摘……這是師尊給他的東西。
他不捨得摘,一旦摘了,師尊就不會陪他來不周山了。
師尊會和以前一樣同他相處,會放鬆逗他,會說笑,會坦然到彷彿一切傷害都從未發生……就是因為這枚鐵片。
如果不是確保他能忘掉這些,不是確保了能讓徒弟不傷心,師尊是不會忍心在臨死前,撤去偽裝,任憑他推翻騙局,一路闖到不周山的。
陸焚如胸腔震顫,忽然湧出一口血來,斑斑灑落。
老松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陸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卻湧出得更多。
“我……沒怎麼。”陸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撐著地起身,“我陪師尊去崑崙看桃花,還有……茶樹。”
“我把識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乾淨,一定好住……裡面有個離火園。”
“等一下,師尊,我送你進去,你不認識路。”
陸焚如說:“泡茶喝,師尊,我們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懷中已只剩一襲披風了。
狼靈不知什麼時候消失,那具身體落在地上,千瘡百孔蒼白異常,陸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騰起一縷青煙。
“寒毒……寒毒,我忘了。”陸焚如忙著向師尊賠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渙散,竟是一再收不起來。
外溢的黑霧碰到那具身體,點點神力就湧進他體內,陸焚如越手忙腳亂,那具身體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師尊。”陸焚如嚇得發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師尊,師尊……別走。”
他慌亂哀求,拼命催動妖力,想要延緩這具身體的潰散:“別走,師尊,別不要我……師尊,識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識海……”
妖力沒有用,神魂之力沒有用,什麼都沒用……他的師尊看著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讓師尊操心,不用再讓師尊一路護著了。
沒什麼不放心,沒什麼捨不得的了。
陸焚如攥著那一片衣袍,血從口中湧出來,不知痛似的再三運轉妖力,只求將弱水寒毒逼進體內。
“祝塵鞅!”老松再顧不上,一把按住這掙扎不休的少年妖聖,高聲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這徒弟忽然自殺了,可不關我事!”
老松急得沒法,口不擇言:“你要是還沒死透,就回來帶上他!行不行?你們師徒兩個一起走,也能有個伴,別讓他死我這……”
陸焚如動彈不得,張著眼睛,血不住從口中湧出,身上平白現出一道又一道的傷口。
“我沒……自殺。”陸焚如說,“師尊不讓,我沒有……”
老松按著他:“閉嘴!”
陸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視線渙散。
茫然視野裡,他看見那團即將散開的、淡金色的霧,又一點一點凝聚起來。
這是個相當吃力的過程,幾度失敗,連看著的人,也替那團霧氣心焦,替他疲累擔憂。
陸焚如終於想起了怎麼疼。
他想起了怎麼疼,疼得五臟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堅冰戳穿了喉嚨、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風呼嘯而過。
“師尊。”陸焚如撐起來,又摔倒,反覆幾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兒沒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傷全治好,把潰散的狼靈也硬揪出來:“徒兒沒事,徒兒好好的,師尊……”
那團淡金色的霧裡,慢慢騰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離火,暖意融融,化出個幾乎看不清的虛影,將他輕輕攬住。
“我在你識海里。”他聽見他的師尊說,“很好住,我在釣魚,睡著了。”
陸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讓笑定在臉上。
他的師尊捏捏他的耳朵:“去崑崙吧,看桃花,弄點好茶。”
陸焚如點頭,他努力站直,讓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著他的師尊隱去,蹣跚著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鐵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這怎麼還有把刀?”老松才發現這小子帶了兩把刀來,撿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這把呢,你不要了?”
陸焚如看了好一會兒,聽懂他在說什麼:“不要了。”
“要這個。”陸焚如抱著假刀,他把假刀換進了刀鞘裡,“師尊給我的刀。”
他小聲說:“師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勉強安慰:“好了,別這樣。”
老松說:“你看,你師尊都說了,在你識海里住著呢——不是說正釣魚嗎?住得好好的……”
陸焚如點了點頭。
他不再說話,抓著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給識海里挖水渠、開河道、放魚了。
他怎麼這麼蠢。
他忘了放魚。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發紅包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