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90 章 血洇透單衣(第3頁)

 連補衣服也會了,還會釣魚,會養雞。

 來日識海定然不會枯燥無趣……他弄一條街進去,鱗次櫛比,車水馬龍,準保熱鬧。

 陸焚如笑了笑,盡力叫手不抖,攬著元神,注入些妖力進去:“師尊想不想知道,徒兒是從哪學的?”

 祁糾摸摸他的後頸,垂頭靜看著他。

 陸焚如給他講,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間住客棧的日子。

 他在客棧日日跟著人家學,學了很多,甚至還學著做工,掙了些錢回來。

 在離火園裡被師尊慣著,沒學會的那些本領,全都在客棧裡學會了……要是祝塵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棧老闆叫師尊。

 陸焚如這麼威脅元神,含著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覺得這樣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輕輕地碰。

 這樣靜了一會兒,陸焚如慢慢撐起身,靠近那雙不知何時闔上的眼睛,輕輕親了親。

 元神靜靜坐著,陸焚如摸了摸他頸側又浮現出來的那道傷,胸口緩緩起伏。

 他反悔了。

 祝塵鞅不該要他當徒弟。

 陸焚如垂著眼,他現在還留著那些銀子,全翻出來,放進祁糾手裡。

 “師尊。”陸焚如低聲問,“是不是你?”

 陸焚如握著那隻手,跪在元神面前,仰著頭問:“師尊,做菜的時候,大火翻炒,有幾個要領?”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話,但陸焚如猜有三個。

 要冷靜、要果決、要當機立斷。

 ……

 在黑水洞裡重新活過來,重新修煉的陸焚如,當不了妖也當不了人,早沒了妖族茹毛飲血的獵食本能,卻又不懂在人世該怎樣生存。

 怎麼偏偏那麼巧,就有家客棧,硬是看不出他與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讓他住下呢。

 怎麼就有那麼好脾氣的客棧老闆,炒菜炒糊了也不罵他,算賬算錯了也不罰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學跟人打交道的本領,就假裝沒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嘗試,學會了一樣再教另一樣。

 老闆看起來像是個凡人,身體不好,風一吹就咳嗽,卻能在他手忙腳亂點了整個廚房的時候,順手拎著他的脖頸,把他拎起來。

 陸焚如跟著他學炒菜,學小火慢燉、大火翻炒。

 小火慢燉要耐心、要沉穩;大火翻炒要冷靜、要果決。文火看似簡單,其實火候最難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緩,須知穩中才能求勝。

 這些道理和修煉融會貫通,句句藏著至理,修煉上的關竅,隻言片語就被點破。

 陸焚如就這麼邁上修煉坦途,破丹成嬰的修為,全在這些日子裡穩固,武學也突飛猛進。

 ……陸焚如想起自己那間客房。

 起初他不會整理房間,祝塵鞅其實也不整,這些事在離火園裡,都是一道法力解決,費不了什麼工夫。

 但妖力沒有法力那麼收放自如,陸焚如不小心弄壞了幾次床、弄爛了幾床被子,再不敢亂學。

 “……再多幹十天罷,工錢扣一半,當賠償。”

 老闆讓他去拖來新床,手把手教他疊被子:“對,再輕些,不是什麼都越重越好。”

 陸焚如在這句話裡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個沒準,又撕壞了一床被子。

 老闆:“……”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對著這樣一個扶額髮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著嘴笑了,把頸間玉符摘下來賠給他。

 老闆問:“這個給我?”

 陸焚如點頭:“我不要了。”

 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殺祝塵鞅,就不能再要祝塵鞅的東西,否則勝之不武。

 老闆低頭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將玉符收起來。

 老闆又給他換了床被子,看見床頭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盡是“殺祝塵鞅”,在那裡站了一刻。

 陸焚如攥著生鐵刀,走過去:“你別怕,我不殺你。”

 他說:“我只殺仇人。”

 老闆將手裡的被子放下,替他摺好,又將那一盞油燈點亮。

 陸焚如蹙眉:“你不贊同?”

 這是世上唯一對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對方在這件事上阻攔他,橫生什麼波折。

 老闆搖了搖頭,咳嗽了兩聲,倒了杯冷茶潤了潤喉:“我只是在想事。”

 陸焚如問:“什麼事?”

 老闆的臉色不太好,陸焚如眉頭鎖得更緊,過去扶他:“你舊病犯了?快坐下。”

 老闆被他攙著,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幾聲,額間滲出些冷汗。

 “我要是會煉丹就好了。”陸焚如替他拍背,低聲說,“我沒學過,那惡人什麼都不教我。”

 老闆慢慢喝著那杯冷茶,闔著眼壓下咳意,隨口道:“不難,和做飯差不多。”

 陸焚如怔了下,他沒想到一個凡人也會煉丹:“你怎麼知道?”

 老闆的動作也稍頓,似是沒準備好編這麼個問題的答案,停了停才說:“猜的。”

 “青嶽宗不是常煉丹?”老闆說,“他們的弟子下,聽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麼回事。”

 陸焚如說:“你這點和我師尊一樣。”

 祝塵鞅也是這麼學的煉丹,青嶽宗的人族摳摳搜搜,還把這當成什麼宗門至法秘不傳人,對外只肯給最普通的丹方。

 其實祝塵鞅看兩眼,聽上幾句,自己琢磨著就學會了。

 陸焚如說:“我師尊……”

 說到這,陸焚如也怔住。

 他偶爾會脫口說出“我師尊”,但隨即就會被更深切的、幾難自控的恨意反撲,這恨意由耳畔來,由眼底來,由五臟六腑蔓延滋生。

 他聽見老闆溫和的聲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陸焚如說,“我要殺了他……不,殺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陸焚如說:“他怎麼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現在還贏不了他……我為什麼還贏不了他?”

 “為什麼還是這麼弱?為什麼不夠強,是我太懈怠了。”

 “他是九天戰神,強悍無匹,我現在贏不了他。”

 陸焚如說:“我贏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緊攥著那把生鐵刀,耳畔冤魂厲鬼日夜尖嘯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紅,心神混沌一片。

 ……從這樣激烈的愴恨裡緩過神時,他發覺老闆並沒走,還靠坐在桌邊,靜靜陪著他。

 “下次你記得走。”陸焚如低聲說,“我控制不住,會亂傷人。”

 “不會。”老闆說,“你心地純善,是好徒弟,這事要怪你師尊。”

 陸焚如在這話裡微微悸顫。

 他莫名覺得胸口疼,疼得五內俱焚,又茫然不知緣故:“我師尊……”

 他低聲問:“我師尊在做什麼?”

 這話是問他自己的,他不知為什麼會問這個,也不知為什麼,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慘厲鬼哭,聽不大清東西,故而在那個時候,也並沒聽清老闆說沒說什麼回答。

 直到現在,那陌生的聲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語調。

 “在想。”老闆說,“怎麼辦。”

 事已至此,無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會將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淵。

 陸焚如恍惚問:“想出來了?”

 老闆搖頭:“沒有。”

 沒有辦法,這是個死局,除非以死了結。

 老闆笑了笑,撐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點別的。”老闆說,“做菜的時候,大火翻炒,有幾個要領?”

 陸焚如有些愣怔,不知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說這個。

 老闆對他說,有三個。

 冷靜、果決、當機立斷。

 對戰也一樣,生死之際,容不得半分猶豫,比的就是誰更冷靜、誰更果決,誰更當機立斷。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沒什麼贏不了的仗。

 和誰打都一樣,和九天戰神打也一樣,和上古妖聖打也一樣……只要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就有取勝的可能。

 陸焚如愣了半晌:“……就這樣?”

 “就這樣。”老闆站起身,“睡覺吧,今天沒力氣,不陪你了。”

 老闆說:“明天教你釣魚。”

 /

 陸焚如從記憶裡醒過來。

 他摸了摸元神,輕聲說:“……師尊。”

 師尊沒有那麼多的力氣,他知道,這不要緊,他們一直都在趕路。

 馬車走得很快。

 比預料中快,這條路比他印象裡好走多了。

 陸焚如想了一會兒,想起路為什麼變得好走。

 是他和祝塵鞅那一場“生死戰”打出來的。

 他牢牢記住了要領訣竅,沒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殺招,不少山頭都在那一戰裡崩塌,要麼變成碎石,要麼化為齏粉。

 崎嶇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陸焚如捧著元神,親了親那雙眼睛,哄著師尊闔眼放心歇息,又將妖力混著神魂之力,徐徐渡入進去。

 元神吞不下這麼多,身形輕震,嗆出點點淡金,像是螢火,閃爍不定。

 陸焚如神色依舊不動,只是閉上眼,感應狼靈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離開的狼靈,是去取祝塵鞅的肉身。

 他要帶祝塵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順利,逆轉輪迴倒推生死,就能讓師尊的元神在這具身體裡醒過來。

 若是能做到這個,付出什麼代價都沒關係。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陸焚如將念頭盡數壓下,他暫時放下師尊的元神,小心攏著元神在幻出的軟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鐵刀。

 這刀被換過,跟師尊是一夥的,不幫他的忙。

 陸焚如也不用它幫忙。

 他看見真刀在什麼地方了,師尊留給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靈在石室裡翻出來的,熟悉的氣味沒瞞過狼靈的鼻子,刨開碩大的青石塊,就翻出裡面藏著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與他本命相連的真刀。

 ……在祝塵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傷,飲了不知多少血,把這具身體毀成如今這個地步的真刀。

 陸焚如悄然躍出馬車,將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詳。

 燦金色的刀鞘,奕奕光華流轉,竟似有溫度,融融暖著他的手。

 陸焚如把側臉在刀鞘上貼了貼,冰冷的手指挪動,觸碰上面層層疊疊的咒印紋路。

 師尊是什麼時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塊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麼做的?

 那麼沉的隕鐵鐐銬墜在手上,怎麼不知道疼,給刀鞘刻什麼花紋呢。

 他垂著眼,將煅得鋒利的刀刃拔開,往肋間一割,汩汩鮮血便淌出來。

 這血能暫時維持祝塵鞅的肉身不散,也能蓋住神骨神血的氣息,讓人以為他們只是一對尋常的妖族師徒——如今這世道,這種情形也很常見。

 陸焚如不想引來覬覦這神骨神血的人,他現在不想交手,也不方便。

 他不敢細看,自欺欺人,那一瞥間卻還是看見那具無知無覺的身體……蒼白瘦削,一觸即潰,身上新傷舊創層層疊疊,滲出的血洇透單衣。

 這才是祝塵鞅真正的模樣。

 不是在青嶽峰下開客棧的凡人老闆。

 不是用來哄他,清醒時仿若無礙,連氣色也從容的元神。

 陸焚如攥著刀的手不自覺收緊,抵在肋間的鋒銳無意識抵得更深,血湧如注,尖刃仍在向深處刺。

 ……若非聽見馬車裡的聲音,這一把刀離心臟只差半寸。

 陸焚如神色平靜,將刀由肋間拔|出,抹淨上頭的血痕,收回鞘中藏好。

 他一邊答應著師尊的聲音,一邊以妖力修復了那塊皮肉,整理好衣服,又躍下去,回了馬車。

 這些血暫時夠用了。

 下回得換個地方放血,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

 他還要帶師尊去不周山,不能在半路上,就幹出這種荒唐事,自己把自己捅了。

 有的是時間,妖聖與天同壽。

 急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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