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90 章 血洇透單衣

 霖霖金雨的幻象將他驚醒。

 陸焚如倏地睜開眼睛。

 少年妖魂、老松、弱水中的祝塵鞅……重重幻象煙消雲散,只剩下馬車外斜逸進來的燦金日光。

 師尊的元神靠著狼靈,一手攏著他的肩頸。

 察覺到他動彈,元神跟著稍撐起身,望著窗外的視線就被收回,落在他身上。

 陸焚如的喉嚨動了動,吐不出字,乾澀沙啞異常。

 “做噩夢了?”祁糾捏了捏小徒弟的臉,“愁成這樣。”

 陸焚如勉強扯動嘴角,搖搖頭,低聲說:“不是噩夢。”

 祁糾想了想:“夢見我了?”

 陸焚如:“……”

 這道理的確沒錯,但這語氣也未免太過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到……彷彿一切都沒發生。

 元神不是元神,還是離火園內專逗小徒弟的師尊,施施然揣著袖子,抽查他有沒有在做噩夢的時候喊師尊救命。

 陸焚如愣怔半晌,低低笑了聲,扶住千瘡百孔的元神:“不是噩夢……就只能夢見師尊?”

 元神敲敲他額頭,半開玩笑:“莫非還有別的?”

 陸焚如只覺心神恍惚,一瞬竟像是回了離火園,午睡懶洋洋醒來,賴在師尊懷裡撒嬌。

 眼眶酸脹滾燙,灼痛異常,像是有什麼要滾落出來。

 陸焚如閉了閉眼,低聲說:“……自然有。”

 他就不能夢見野果、夢見蘑菇,夢見只香噴噴的燒雞?

 陸焚如說:“徒兒又不是天天只想著師尊。”

 陸焚如膝行著挪近,捧起元神彷彿一碰即潰的肩背,輕輕舔舐師尊頸側的傷口。

 這是弱水的罡風颳的,背後那一片灼痕,是弱水的毒霧。

 這些傷一直都沒好,一直都落在元神上,夜夜入夢,豈會不疼。

 豈會不疼。

 師尊不該去夢裡救他,他沒什麼好救,師尊也不該下弱水,就該讓他化在那裡面。

 倘若那時候,他在弱水裡身魂俱滅,該有多好。

 一了百了,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倘若他還是隻小白狼的時候,就被淹溺在弱水裡,不遇到祝塵鞅,不開啟這種種因果……陸焚如倏地驚醒。

 他被祁糾拎著後脖頸,頸後吃痛,身上又動彈不得:“……師尊。”

 祁糾敲他額頭:“長個記性。”

 陸焚如只是在心裡想這些,想得一時出了神,前面的話全沒聽見,但先認錯總沒錯:“是。”

 陸焚如被他放下來,蜷起身體老實了一會兒,又拱了拱祁糾的手臂。

 他抬頭看師尊神色,見元神沒有不悅,重新放下心,又抱住那隻手。

 養小白狼的時候,祝塵鞅已習慣了這樣被拱來拱去。後來徒弟化成人形,做師尊的倒也糾正過一段時間,發現效果不佳,也就作罷。

 這麼放任下來,養出來的徒弟,若是放在外頭,只怕明晃晃要被判一個對師尊不敬。

 陸焚如握住那隻手,試著修復被青冰洞穿的傷口,在元神的掌心嗅到點點金風玉露的甜香:“師尊把藥帶來了?”

 “下次再忘,自己回去拿。”祁糾往袖子裡摸了摸,找出一袋子安神定魄的丹藥,“每天服一顆,別怕苦。”

 這藥加了金風玉露與冰凌花蜜,又被神力反覆淬鍊過,其實苦味已經很淡。

 也就只有祝塵鞅會覺得……徒弟吃不了這點苦。

 陸焚如規規矩矩地謝過師尊,將藥收好,眼前又多出一疊丹方。

 每張丹方上都寫得詳細,用什麼藥、用多少,火候如何調控,什麼時候加哪味藥,什麼時候逼出藥力,大火翻炒……

 陸焚如對著“大火翻炒”四個字,沉默半晌,還是抬起頭,迎上師尊相當坦然的神色。

 “不難。”祁糾說,“就是用煉丹爐做飯。”

 陸焚如:“……”

 小徒弟其實也不難哄。

 繃了一路的小狼妖抿了半天嘴角,還是撐不住地笑了一聲,被師尊頗為滿意地撫了撫脊背,就鑽進元神懷裡。

 鑽進元神懷裡……動手動腳。

 “傷不用管。”祁糾看著差不多就叫停,掩住衣襟,“放一放就好了。”

 陸焚如伏在他身前,仰起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兩隻毛絨絨的耳朵扁趴下來。

 祁糾:“……”

 “……挺住!”系統幫他扯著衣襟:“你徒弟在裝可憐,讓他看了也沒用,這傷治又治不好了,浪費力氣……啊。”

 生鐵刀被一爪踩住。

 這小白狼看著又冷酷又兇,天大的本事,把青嶽宗鬧得反了天,爪墊居然是軟的。

 系統:“……唉。”

 人總有弱點。

 小狼妖得償所願,用耳朵賄賂師尊,咬著元神的衣襟輕輕打開,舔舐上面的道道傷口。

 祁糾慢慢捻著毛絨絨的耳朵,低下頭,看著在懷裡發著抖的小徒弟。

 系統其實沒說錯,看了也沒用,這傷治不好。

 巫族就是這樣,巫族的神力源自上古祖神,但古神身化天地,化為日月星辰、風雲雨露,這本就是神力的自然趨向。

 就像水自然要往低處流,神力原本就有逸散化歸天地的趨勢,無非是看容器什麼時候碎裂而已。

 一旦開始,就沒法再停下,沒法阻止了。

 ……其實這也是為什麼,在上本書裡,只能用這種慘烈異常的辦法幫陸焚如突破。

 因為本身就活不長,時間有限,能做的事就更有限,所以只能選出最有效的一種辦法,實在沒法再兼顧得更周全。

 “焚如。”祁糾低頭問,“世間種種,能應對了嗎?”

 “能……”陸焚如話到嘴邊,心頭陡然一驚,咬著舌頭生生咽回去,口中已泛出血腥氣。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心驚肉跳,明明已經有了辦法,師尊說有辦法了的。

 倘若不周山也救不了,他便開拓識海另闢天地,給師尊住。

 慌什麼?

 陸焚如強定心神,逼住那一顆突突亂跳的心臟,面上神色如常,覆住那隻又現出傷口的手:“飯是會做了……酒也會釀。”

 酒也會釀,床也會鋪。

 會跟人打交道,知道了銀子是做什麼用的,學會了買賣交易,學會了在人間行走。

 連補衣服也會了,還會釣魚,會養雞。

 來日識海定然不會枯燥無趣……他弄一條街進去,鱗次櫛比,車水馬龍,準保熱鬧。

 陸焚如笑了笑,盡力叫手不抖,攬著元神,注入些妖力進去:“師尊想不想知道,徒兒是從哪學的?”

 祁糾摸摸他的後頸,垂頭靜看著他。

 陸焚如給他講,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間住客棧的日子。

 他在客棧日日跟著人家學,學了很多,甚至還學著做工,掙了些錢回來。

 在離火園裡被師尊慣著,沒學會的那些本領,全都在客棧裡學會了……要是祝塵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棧老闆叫師尊。

 陸焚如這麼威脅元神,含著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覺得這樣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輕輕地碰。

 這樣靜了一會兒,陸焚如慢慢撐起身,靠近那雙不知何時闔上的眼睛,輕輕親了親。

 元神靜靜坐著,陸焚如摸了摸他頸側又浮現出來的那道傷,胸口緩緩起伏。

 他反悔了。

 祝塵鞅不該要他當徒弟。

 陸焚如垂著眼,他現在還留著那些銀子,全翻出來,放進祁糾手裡。

 “師尊。”陸焚如低聲問,“是不是你?”

 陸焚如握著那隻手,跪在元神面前,仰著頭問:“師尊,做菜的時候,大火翻炒,有幾個要領?”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話,但陸焚如猜有三個。

 要冷靜、要果決、要當機立斷。

 ……

 在黑水洞裡重新活過來,重新修煉的陸焚如,當不了妖也當不了人,早沒了妖族茹毛飲血的獵食本能,卻又不懂在人世該怎樣生存。

 怎麼偏偏那麼巧,就有家客棧,硬是看不出他與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讓他住下呢。

 怎麼就有那麼好脾氣的客棧老闆,炒菜炒糊了也不罵他,算賬算錯了也不罰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學跟人打交道的本領,就假裝沒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嘗試,學會了一樣再教另一樣。

 老闆看起來像是個凡人,身體不好,風一吹就咳嗽,卻能在他手忙腳亂點了整個廚房的時候,順手拎著他的脖頸,把他拎起來。

 陸焚如跟著他學炒菜,學小火慢燉、大火翻炒。

 小火慢燉要耐心、要沉穩;大火翻炒要冷靜、要果決。文火看似簡單,其實火候最難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緩,須知穩中才能求勝。

 這些道理和修煉融會貫通,句句藏著至理,修煉上的關竅,隻言片語就被點破。

 陸焚如就這麼邁上修煉坦途,破丹成嬰的修為,全在這些日子裡穩固,武學也突飛猛進。

 ……陸焚如想起自己那間客房。

 起初他不會整理房間,祝塵鞅其實也不整,這些事在離火園裡,都是一道法力解決,費不了什麼工夫。

 但妖力沒有法力那麼收放自如,陸焚如不小心弄壞了幾次床、弄爛了幾床被子,再不敢亂學。

 “……再多幹十天罷,工錢扣一半,當賠償。”

 老闆讓他去拖來新床,手把手教他疊被子:“對,再輕些,不是什麼都越重越好。”

 陸焚如在這句話裡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個沒準,又撕壞了一床被子。

 老闆:“……”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對著這樣一個扶額髮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著嘴笑了,把頸間玉符摘下來賠給他。

 老闆問:“這個給我?”

 陸焚如點頭:“我不要了。”

 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殺祝塵鞅,就不能再要祝塵鞅的東西,否則勝之不武。

 老闆低頭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將玉符收起來。

 老闆又給他換了床被子,看見床頭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盡是“殺祝塵鞅”,在那裡站了一刻。

 陸焚如攥著生鐵刀,走過去:“你別怕,我不殺你。”

 他說:“我只殺仇人。”

 老闆將手裡的被子放下,替他摺好,又將那一盞油燈點亮。

 陸焚如蹙眉:“你不贊同?”

 這是世上唯一對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對方在這件事上阻攔他,橫生什麼波折。

 老闆搖了搖頭,咳嗽了兩聲,倒了杯冷茶潤了潤喉:“我只是在想事。”

 陸焚如問:“什麼事?”

 老闆的臉色不太好,陸焚如眉頭鎖得更緊,過去扶他:“你舊病犯了?快坐下。”

 老闆被他攙著,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幾聲,額間滲出些冷汗。

 “我要是會煉丹就好了。”陸焚如替他拍背,低聲說,“我沒學過,那惡人什麼都不教我。”

 老闆慢慢喝著那杯冷茶,闔著眼壓下咳意,隨口道:“不難,和做飯差不多。”

 陸焚如怔了下,他沒想到一個凡人也會煉丹:“你怎麼知道?”

 老闆的動作也稍頓,似是沒準備好編這麼個問題的答案,停了停才說:“猜的。”

 “青嶽宗不是常煉丹?”老闆說,“他們的弟子下,聽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麼回事。”

 陸焚如說:“你這點和我師尊一樣。”

 祝塵鞅也是這麼學的煉丹,青嶽宗的人族摳摳搜搜,還把這當成什麼宗門至法秘不傳人,對外只肯給最普通的丹方。

 其實祝塵鞅看兩眼,聽上幾句,自己琢磨著就學會了。

 陸焚如說:“我師尊……”

 說到這,陸焚如也怔住。

 他偶爾會脫口說出“我師尊”,但隨即就會被更深切的、幾難自控的恨意反撲,這恨意由耳畔來,由眼底來,由五臟六腑蔓延滋生。

 他聽見老闆溫和的聲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陸焚如說,“我要殺了他……不,殺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陸焚如說:“他怎麼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現在還贏不了他……我為什麼還贏不了他?”

 “為什麼還是這麼弱?為什麼不夠強,是我太懈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