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恨意怨力(第3頁)

 這辦法要被用多少次,才能熟練到不假思索,控制得一分不差?

 這答案他想不出,也不能在這時候想,這七天過去,有的是時間讓他慢慢去算。

 陸焚如換了個問題:“師尊,除妖累嗎?”

 他原本想問的或許更直接,但話到嘴邊,還是加了“除妖”兩個字。

 那雙眼睛裡的神色,讓他知道祝塵鞅並沒想過這個問題。

 祝塵鞅好像從沒想過累或不累,只是在力氣徹底用盡的時候,對他溫聲說“不太想醒”。

 陸焚如的手又開始發抖,脊背處的寒意又竄出來,他想起那雙平靜空茫的眼睛,卻無法揣測祝塵鞅那時的感受。

 被親手養大的小徒弟,交給一群螻蟻折辱,一群得志便猖狂的畜生……他和這些人聯手,將祝塵鞅傷得無以復加。

 他無法想象,倘若師尊的元神想起這些,他要怎麼做。

 他想不出究竟該怎麼做,想逃逃不動,想跪無顏叩首,想自戕謝罪,師尊要生他的氣。

 “怎麼了?”那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個臉色,做噩夢了?”

 陸焚如打了個悸顫,回過神,輕聲說:“師尊……方才說什麼?”

 “是有點累。”祁糾又回答了一遍那個問題,“這幾天偷懶,不想除妖了,帶你出去玩。”

 祁糾找出他頸間空蕩蕩的紅線,繫上去一塊打磨細緻的鐵片,摸了摸小狼妖發著抖的耳朵:“想去什麼地方?”

 陸焚如握住那塊連邊緣都被打磨柔和的鐵片。

 九幽隕鐵,上面刻著繁複的咒文,金光在刻痕裡流溢,漆黑冷鐵深邃巋然,神妙無窮。

 陸焚如慢慢攥緊這塊鐵片,他不問這是做什麼的,靜默許久,才低聲說:“不周山。”

 不周山在西北海外,大荒之隅,原本是天柱,後來天柱折斷,上九天自此不通人間。

 這是世人知道的,世人不知道的,這不周山斷的不止是通天路,也是輪迴道。

 不周山傾後,天地不平,於是世上有了規矩,萬事萬物不再輪迴不休,生者死,死者不能復生。

 祁糾問:“想救你的族人?”

 陸焚如愣怔了下,抬頭看了他一陣,才慢慢垂下眼,握住近在咫尺的袍袖。

 “急不得。”祁糾撫了撫他的背,“得等你修煉到妖聖,才能打開坍塌的輪迴道。”

 陸焚如跪在他身旁,垂首不語,祁糾也就不再多說,點了點頭:“好,那就去不周山。”

 地方不難找,弱水一路向西流,盡頭就在大荒之隅,沿著弱水一路走到頭就到了。

 可惜這弱水鵝毛不渡,什麼東西進去都要沉,否則弄只小船過去,還能再省些力氣。

 “不怕,師尊,我揹著你。”陸焚如說,“我們七日之內,就能到不周山。”

 陸焚如盯著他:“我定然能將你帶去。”

 他看見那雙眼睛笑了笑。

 陸焚如分不開神,他抱住祁糾,看著那雙暗淡到極點的眼睛,在這雙眼睛裡,已經找不到哪怕最淺的金影。

 “好厲害。”被他抱著的人溫聲說,“別太勉強,量力而行。”

 祁糾摸摸他的耳朵:“先弄點飯吃,吃飽再上路。”

 陸焚如看著自己的臟腑被火灼燒。

 他想這定然是幻象,因為師尊不會用火燒他,師尊只會把真元給他,把神力給他,把本命神魂都給他。

 陸焚如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怎麼把這些還給祝塵鞅。

 他想不周山一定有辦法,那裡有輪迴道,他如今是妖聖了,一定能想辦法,他一定能救回祝塵鞅。

 沒有道理不能。

 “我去撿蘑菇。”陸焚如說,“師尊,在這裡等我。”

 祁糾問:“力氣夠不夠?”

 陸焚如點頭。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怕再張口就要露餡,一頭撞進林中,身形不知掠出多遠,才踉蹌著跌跪在地上。

 陸焚如撐著地面,大口喘息,用力捶砸胸口,只一下就將胸腔砸得塌陷,嗆出一大口血,卻又在第二下堪堪收住。

 陸焚如低頭,看著那塊叫紅線拴著的九幽隕鐵。

 那上面微微放出的金光,叫他不敢再貿然亂動……他不能再弄壞任何東西了。

 不能再弄壞任何東西了。

 陸焚如捧著那隕鐵,屏著呼吸,將它貼身收好,抹去血跡,修復身上的傷勢。

 他什麼也不想,專心撿地上的蘑菇,一個一個擦拭淨泥土,拿衣襬兜著。

 他什麼也不該想,可左眼劇痛,眼前光影變幻不定,還是看見幻象。

 絞碎那血瞳後,上古妖聖的一部分力量,正漸漸滲透進他的妖魂之內,這殘魂能扭轉時空、看見過去未來之事的本事,也有一部分歸了他。

 他分明已經不再破解祝塵鞅的元神……他不想看見自己是怎麼被殺的、師尊是怎麼下的決心,這些他都不想知道了。

 殘魂在祝塵鞅身上並未汲取到力量,也就意味著祝塵鞅身上並無惡念。

 祝塵鞅沒有惡念,那麼殺他就是對的。

 知道這個就夠了,至於祝塵鞅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都可以。

 為了天道,為了誅惡,為了除後患——的確要除後患,這殘魂簡直是禍害,早該誅殺乾淨。

 祝塵鞅唯一做錯的事,是沒將他殺透,讓他續上了最後一口氣。

 陸焚如盯著草葉上的血,這些血跡蔓延開來,將整片視野染得殷紅,像是蒙上了層血幕。

 時空在他眼中扭轉。

 他還是不得不看見過去發生的事。

 他不得不看見,抱著昏死的他,走過這片草叢的祝塵鞅。

 ……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等不到師尊,想來採些蘑菇的陸焚如,叫一陣山風吹得栽下山澗,昏迷不醒。

 祝塵鞅將他從弱水裡撈出,一路抱著,腳步匆匆。

 陸焚如身在幻境,不由自主跟上去,待到看清眼前景象,眉頭卻越蹙越緊。

 ……祝塵鞅很扛不住這些弱水。

 與他不同,陸焚如生在黑水洞中,這一支妖族世世代代久居弱水畔,並不畏懼弱水寒毒。

 可祝塵鞅不一樣,祝塵鞅單手抱著他,另一隻手壓他胸腹,湧出的弱水落在身上,立時嘶聲刺耳,冒出青煙。

 祝塵鞅卻似毫無知覺,只盯著他慘白到極點的臉色,真元流轉,將冰寒弱水蒸乾,以袍袖替他阻住冷風。

 昏迷的少年狼妖被他抱著,一路穿過山林,去找那一株生在石間的老松。

 月下松影搖曳,陸焚如才驚覺,原來這也是山中精怪——也難怪,他和那上古妖聖的殘魂廝殺半宿,那蒼松都依舊佇立,沒落半根松針。

 當時他未曾來得及細想,現在想來,能有這等本事,定然不是凡物。

 “你這小徒弟沒事。”蒼松立在月下銀輝裡,沙沙作響,“你這傷倒是不輕,去打相柳了?”

 祝塵鞅抱著陸焚如,將人輕輕放在平坦的青石臺上,化去全身神鎧,肩頭衣物果然早已叫深黑毒血洇透。

 “要我說,你這辦法不好用。”老松道,“再這麼下去,你徒弟的事沒解決,你倒是快撐不住了。”

 祝塵鞅凝神檢查過陸焚如,見只是叫水淹昏了,才稍稍鬆了口氣,直起身。

 他身形踉蹌了下,撐著山石站穩,慢慢坐下來,盤膝運功,將相柳的毒液由傷口逼出,再用離火焚淨。

 相柳的內丹被他餵給了陸焚如,昏迷的少年狼妖無知無覺,祝塵鞅就將手覆在他胸口,注入神力流轉他全身,助他煉化。

 陸焚如從未在清醒時見過這樣溫和的離火,不燙不灼,只有柔和的沛然暖意,像是燎原後的春風。

 “治標不治本。”老松道,“你再怎麼強化他的肉身,他的魂力也在衰弱……活不久的。”

 祝塵鞅眉峰緊蹙:“沒有辦法?”

 “沒辦法,你要誅殺殘魂,就等同於殺這小狼妖。”

 老松已在這青嶽峰上長了三萬年,對妖族瞭若指掌,沙沙搖著松針:“你不殺殘魂,他的魂力被吞噬殆盡,撐不了幾天,一樣也是死。”

 “能撐這十幾年,已經很不易了。”老松對祝塵鞅說,“我是沒想到,你能讓他撐這麼久。”

 誰都沒想到,那倒黴殘魂也沒想到,堂堂上古妖聖,居然能被一個巫族小輩逼到這等地步。

 祝塵鞅抽取出的那些妖力,將這殘魂的力量一再削減,三年、五年、十年,殘魂眼睜睜看著陸焚如活蹦亂跳地長大,氣得死去活來。

 古往今來,能憑一己之力,將喂進上古妖聖嘴裡的貢品硬搶回來,平平安安養上十來年的,也就這麼一份。

 可這也就是極限。

 逆天而行,能到這一步,就已是極限。

 “你削弱它多少力量,那殘魂與這小狼妖的妖魂,還是一體。”老松說,“你阻止不了它奪魂,除非……”

 祝塵鞅問:“除非什麼?”

 “除非讓這小狼妖自己斬了它。”老松說,“但眼下絕不可能。你徒弟這實力太弱,一個回合撐不到,就得讓人家吞乾淨。”

 除非陸焚如能忽然突飛猛進,突破、再突破,一步登天,續上妖族斷了千年的成聖路。

 要是能到那一步,或許還有些機會——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還是儘快下手,斬草除根罷。”老松勸道,“等他被那殘魂奪了心志,佔了軀殼,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第二步就是上古妖聖轉世復生,為禍人間,叫人間陷進無止無休的戰火。白骨露於野,易子而食,血流漂杵,惡業橫行……少說也要三百年。

 這是所謂天命,昔日巫族得勝,佔了九重天闕,如今妖族捲土重來,同樣對這三界勢在必得。

 三百年看起來長,放在九天之上,白雲蒼狗,無非彈指一揮間。

 “突破境界,聽著容易。”老松嘆了口氣,“可你這徒弟,也差不多走到頭了吧?恨意怨力再強,總有個限度……”

 “恨意怨力。”祝塵鞅說,“他還沒嘗過。”

 老松錯愕:“那他怎麼突破的??”

 祝塵鞅低下頭,撫了撫那兩隻毛絨絨的狼耳。

 怎麼突破的……就是和師尊打打鬧鬧,往嘴裡塞幾顆做成糖豆的丹藥,被做師尊的攬在懷裡哄著別怕,揉一揉耳朵,就突破了。

 要麼就是舉著師尊給做的小彎刀,衝出去對著邪魔惡妖齜牙,使出一通威風凜凜的“小白狼十八式”,噹啷一聲,就突破了。

 老松匪夷所思,但凡長了張嘴,都要忍不住張口結舌一番:“你……這世上有你這麼做師尊的?”

 祝塵鞅不清楚:“我第一次做師尊。”

 老松這下沒話說了,它也才想起,這巫族後輩的年紀也不大,再轉念一想,這也不是壞事:“好好,這麼一說,倒還真有個辦法。”

 祝塵鞅抬起視線,看著蒼翠松針。

 幻境之外,陸焚如周身巨震,臉上血色盡失。

 ……他猜出這老松要說什麼。

 他全忘了。

 他明明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一直都清楚,卻偏偏一直都當局者迷,從未往這上面想過。

 他怎麼從不知道往這上面想?

 “師尊。”陸焚如嘗試觸碰那道幻象,他跪在地上,膝行著攥住祝塵鞅的衣襬,“師尊。”

 他想要把祝塵鞅扯走,想要讓祝塵鞅乾脆等他被奪舍,一劍斬了他。

 可他沒辦法阻止已經發生的事。

 他捉不住祝塵鞅的衣襬。

 “妖族的突破,是要有恨意為餌,沖天怨氣護身的。”

 老松說:“越是沒經過恨意淬鍊的,第一回的恨意怨力,效果就越強。”

 老松對祝塵鞅道:“你的徒弟,你應當知道,什麼事他最受不了,最能激發他的恨意怨力。”

 “你應該有辦法,知道怎麼逼他突破。”

 “別不忍心,就剩這一條路,不走就是死。”

 老松說:“再拖下去,他的妖魂叫那殘魂吞了,靈識泯滅,到那時就晚了,古神也救不回來……”

 陸焚如仰著頭,他控制不住地發著抖,跪在祝塵鞅面前,看著祝塵鞅慢慢點頭。

 老松見這巫族後輩仍未開懷,有些訝異:“怎麼了?想出辦法難道不是好事,你不高興?”

 “不太高興。”祝塵鞅說。

 他緩緩站起身,看著仍昏睡不醒的少年狼妖。

 祝塵鞅的確很清楚,什麼事陸焚如最受不了——清楚到這一切都無比順利,從始至終,沒出過一絲差錯。

 陸焚如一路突破成了妖聖,自己的命保住了,天命也改了,彷彿一切都得償所願。

 一切的確都得償所願,但祝塵鞅是第一次當師尊。

 祁糾也是第一次,他那時還是個年輕過頭的員工,會有些更鮮明、更直接的情緒,未經處理,叫老松這種萬年精怪看出來。

 “怎麼了。”老松彎下枝條,緩聲問,“你不想這麼做?”

 祝塵鞅慢慢搖了搖頭。

 他說:“不太想。”

 他知道這時候正確的做法,是把陸焚如一個人留在這,讓陸焚如以為他從未回來過。

 但第一次做師尊的年輕戰神,袖子裡還藏著給徒弟帶的小風箏,還藏著人間的點心,藏著青梅酒。

 藏著做師尊的易容蹲在山下,好不容易學了手藝,親手做的糖人。小糖狼頂著兩隻耳朵、一條尾巴,威風得栩栩如生。

 他這次回來,原本不是為了叫陸焚如難過的。

 他急著趕回來,是因為崑崙山的桃花開了。祝塵鞅想偷個懶,不想除妖了,想帶小徒弟去玩。

 “抱歉。”祝塵鞅摸了摸那兩隻耳朵,溫聲說,“日後罷。”

 日後,等塵埃落定。

 倘若他還有一口氣在。

 倘若他還能剩下點神魂。

 祝塵鞅說:“下次,師尊帶你去看桃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