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幻象(第3頁)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尋常恨意已派不上半點用場,所以陸焚如才會在突破之際,來找祝塵鞅。
陸焚如將祝塵鞅拋在地上。
他只震碎了鐵鏈,祝塵鞅手上的鐐銬仍在,這鐐銬沉重冰冷、粗糙無比,轉眼就將祝塵鞅腕間磨得血痕累累。
陸焚如平日裡對祝塵鞅這一身傷痕視而不見,此刻卻像是連些許磕碰都容不得,垂著眼睛,輕輕舔舐那些血痕。
他突破在即,妖性壓過理智,動作像極了幼狼,溫熱舌尖舔舐過的地方,妖力淌進祝塵鞅的體內,傷口就痊癒。
……近在咫尺的視線,不知何時落在他身上。
陸焚如脊背繃緊,倏地抬起頭,迎上那雙眼睛裡轉瞬即逝的淡金。
失控戾意在陸焚如體內衝撞,他按住祝塵鞅的手臂,肩背前傾,盯住那雙眼睛,嗓音喑啞:“為什麼看我?”
祁糾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想摸耳朵”肯定算不上個好答案,陸焚如妖力衝撞,化形不穩,凌亂髮絲間冒出兩隻立耳,覆著軟絨,還會動。
系統把他的手牢牢拽住:“……”
祁糾也只是想想,他不能現在就死,這個世界的謎團還有不少,他們還得保證陸焚如活過巫妖量劫。
這同樣是個怎麼答都不對的問題,所以不如不答——祝塵鞅適時舊傷復發,嗆出一大口血,閉上眼睛。
陸焚如微怔。
他伸出手,拍了拍祝塵鞅的臉,發現這人臉頰蒼白溼冷,觸之寒意如同淨雪。
陸焚如撥了下,祝塵鞅頭頸就跟著軟墜向另一側。
這具身體之前還因為負痛,偶爾輕顫,此刻卻靜得毫無反應,像是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殼。
陸焚如伏在他胸口,耳朵尖動了動,聽見微弱的心跳聲。
他知道這人沒這麼容易死。
可惜倒是很容易暈……才受了這麼點傷,居然就力竭昏死沒了意識。
陸焚如還不能叫他死,按住祝塵鞅胸前傷口,注入了些妖力。
便宜了祝塵鞅。
嚴格說來,巫族這一身血也不盡是神血。祝塵鞅嗆出的這一大口血,在地上綻開大片殷紅,就只有點點流金。
陸焚如不肯吃虧,隨手掃淨那片殷紅,舔了下祝塵鞅霜白的嘴唇,把那一點神血捲進口中。
這樣也不錯。陸焚如想了想,發現自己更喜歡這樣的祝塵鞅。
沒法再對他說那些殘酷到極點的話,也沒法將他親手凌遲、擊落弱水……那些劇毒將他溺得死了一次。
是真的死了一次,這就是妖族突破新境界的秘密——非得死一次不可,還得是怨氣沖天、恨意凜冽,徹骨憎恨凝成護體罡風,才能有靈識不散的機會。
重新活過來的陸焚如,這一身血肉都已是弱水所化。他渾渾噩噩了數日,隨波逐流到黑水洞,終於堪透迷霧,將散未散的靈識叫恨意穿透,劇痛著倏然震醒。
在那些仍冒著點點火星的焦土之前,他終於記起自己被擊入弱水時,看見的那雙冰冷的眼睛。
祝塵鞅在九天之上垂眼看他。
“斬草除根,今日除此後患。”祝塵鞅說,“焚如,你我師徒緣分,到此盡了。”
……
還是現在這樣的祝塵鞅更好。
陸焚如抱起祝塵鞅的身體,叫這人靠坐在石室角落,又把軟垂的頭頸扶正,把凌亂的衣襟理順。
陸焚如蜷在他身旁不遠處,妖力激盪之下,整個石室陰風慘慘,越發淒厲詭異,黑霧間滲出隱隱血紅。
細看之下,這血紅裡半點也不安寧,徹骨陰寒裹著悲風怒號,慟哭撕心裂肺、哀嚎悽慘,更可怖的卻還不止這個,而是凝聚如實質的咒力怨力。
這怨力陰森冷厲,繚繞不散,徘徊陸焚如耳邊,時而如同喃喃低語,時而又淒厲異常,彷彿切齒詛咒。
系統都察覺出分明不對勁,在緩衝區里拉著祁糾:“這是怎麼回事?”
陸焚如再怎麼也是主角,就算身世的確悽慘到了極點,在突破這個關口,也不該叫這樣強烈的怨力詛咒包裹。
這時候是心神最脆弱、最易動搖的時候,稍一不小心,被奪了心竅,就只剩下殺戮本能,連靈智都要被吞噬了。
祁糾暫時也不清楚,也在研究。
緩衝區裡難得的沒在煮火鍋,系統還沒注意,細看之下被他嚇了一跳:“這又是什麼東西?”
“元神。”祁糾想了想,“應當是我上本書封印的。”
上本書的劇情截止到祝塵鞅敗於陸焚如,按照祁糾的習慣,接到這種成套的書,以防萬一下本書還是自己,就會預先留點線索。
祝塵鞅的身體裡封印了一部分元神,裡面大概存著不少記憶——但眼下這具身體受傷太重,要想解開,已經沒當初那麼容易了。
祁糾剛分離出來一個場景,是陸焚如小時候,第一次妖力失控突破境界。
系統猜陸焚如也正夢見這個:“他在喊師尊。”
陸焚如在血霧裡喊師尊,不是如今這冷冰冰的憎惡口吻,反而跟場景裡的一模一樣,盡是慌亂無措。
這也沒辦法……系統分析了半天數據,發現陸焚如那個狼靈胃口挺大,把祁糾封印的一半元神給咬走吃了。
他們兩頭解封元神的速度差不多,要論力量強弱,陸焚如那一身強橫妖力,夢見的畫面或許還比他們這個更清楚逼真。
第一次突破,陸焚如的年紀還小,耳朵尾巴控制不住地冒出來,嚇得魂飛魄散。
要在這天靈地秀的宗門養一隻妖物,哪可能半點風聲都不走,無非是祝塵鞅實力斐然,早突破了搜魂拿魄的境界,知道怎麼封印記憶罷了。
陸焚如捂著耳朵,被宗門幾個弟子指著喊“妖物”,不由分說便要衝上來打殺。
他尚且不懂人間道術,只知道渾身忽然動彈不得,臉色慘白閉緊了眼睛,才囁喏了聲師尊,便被祝塵鞅袍袖罩住。
祝塵鞅撫過他發頂,解了他身上的定身術,將他抱起,帶回離火園。
這之中的事,陸焚如早已不記得,只知道那幾個弟子後來被逐出山門,記憶也少了一大塊。
……看著夢裡的祝塵鞅,陸焚如忽然發現,記憶裡總覺得強悍無匹、沉穩巋然的祝塵鞅,這時候也還很年輕。
祝塵鞅這一身神骨神血,天賦太過強橫,自幼降妖、十三歲化出本命離火,十五歲就被九天樓派下來,坐鎮青嶽峰……幾乎沒什麼人記得這些。
畢竟九天之上煌煌戰神,挾天地赫赫威勢,叫人直視都心驚膽寒,哪敢多想這些——更遑論巫妖兩族本就不同人族,所謂年歲幾何,無非彈指一揮間。
……
夢中幻象,祝塵鞅抱著陸焚如,匆匆回了離火園。
化去戰鎧的祝塵鞅,肩背還有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單薄清俊,沒了人前不怒自威的凌厲氣勢,倒有些手忙腳亂。
“不哭,不哭。”祝塵鞅在袖子裡摸了摸,拿出人間的撥浪鼓,想分散陸焚如的注意力,“沒事了,師尊在。”
他見人間小孩子喜歡玩這個,跟著研究一路,回來試著做了。
要是不管用,離火園內其實還有別的……祝塵鞅是真考慮過,勸說陸焚如在挑選本命武器的時候考慮彈弓。
堂堂戰神什麼都會,唯獨不會哄孩子。
祝塵鞅抱著陸焚如來回走,在背上輕拍,想盡辦法柔聲逗哄,額頭都微微冒了一層汗。
這麼點的小妖物,突破境界沒什麼難的,祝塵鞅趁著陸焚如不注意,將一線頭髮絲細的真元渡入陸焚如經脈,輕輕一戳,屏障也就開了。
陸焚如哭累了,緊抱著那個撥浪鼓,抓著祝塵鞅的袖子,透徹心扉的驚懼仍盤踞不散。
祝塵鞅蹙眉。
他將手掌覆在陸焚如眼睛上,闔目感應,層層血霧驟然浮現,將他師徒兩個一併裹住。
一道淒厲血光直奔陸焚如,被騰起的烈烈離火阻住。
祝塵鞅似乎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東西,單手護著陸焚如,真元流轉與之相持,額間漸漸滲了細密冷汗。
又過了許久,那血色驟盛,要鑽入陸焚如體內時,祝塵鞅也倏地睜眼。
他瞳底金光凜冽,與那血色鏗地撞在一處,雙方俱是巨震,祝塵鞅單手撐住地面,屏息不動,看著血霧緩緩散盡。
陸焚如已經昏死過去,蜷在他懷裡,還抱著那個撥浪鼓。
祝塵鞅緩了口氣,撐著地面想起身,一時竟沒能站得起來,又坐回去。
“好了,好了。”祝塵鞅攥著袍袖,擦拭陸焚如滿臉的汗水淚痕,“沒事了。”
他能想出的安撫極為有限,幾句話翻來覆去,最後就剩下“師尊在”。
祝塵鞅單手攬著陸焚如,盤膝坐在地上,低頭看了一會兒,沒忍住捏了捏那一對毛絨絨的尖耳朵。
……幸而離火園內此時並無外人,沒人看見堂堂戰神在這研究小徒弟的耳朵。而祝塵鞅休息片刻,就已調息停當,撐著地起身,將陸焚如抱回室內。
/
系統看得相當感慨:“這是你什麼時候接的任務?”
“很早了。”祁糾覺得自己這會兒表現得已經挺好,這時候他也跟祝塵鞅的年紀差不多大,還刷新了金手指外賣部的優秀員工年齡記錄。
只不過有些可惜,這段記憶仍舊有限,這時候的祝塵鞅也不清楚這血光是什麼,只知道強悍異常。
極少有人知道,祝塵鞅眼中的金光,是他本命神力,用一點少一點,沒法再靠修煉補上。
能跟這金光勢均力敵的,絕不是什麼等閒對手。
祝塵鞅對這神力用得謹慎,就連跟陸焚如對戰時,也不曾動用過,否則誰勝誰負還不好說……不過他不動用,想來也未必是因為對著舊徒弟心軟。
“是真剩得不多了。”
系統查了查餘量,提醒祁糾:“省著點用,小心魂飛魄散。”
等這金光徹底耗光那天,元神也就自然潰散,就算是古神親自來,只怕也救不了分毫。
祁糾有數,點了點頭,離開緩衝區。
……
陸焚如已在血霧中困了不知多久。
他無法確定著夢中幻象是什麼,是祝塵鞅設下的另一樁騙局,是編織得誘他心軟的圈套,還是某段過往。
是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一樣。
陸焚如瞳底深黑一片,淡淡血霧蔓進他體內,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血脈賁張,透出近乎妖異的赤紅,劇痛遠勝凌遲,彷彿要奪去這具身體。
是黑水洞的怨靈按捺不住了,還是別的什麼?
陸焚如至少知道自己的進展慢了,那些淒厲怒吼在嘶聲責罵他,催他更不擇手段,催他復仇。
陸焚如頭痛欲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楚更遠勝頭痛,血紅細絲勒住他的喉嚨,纏住他全身,往他身體裡鑽進去。
……然後這一切都驟然消散。
陸焚如腦海中騰起模糊的記憶,他曾經做過很多次這個夢,金色的雨化成霧,將他籠罩其中。
陸焚如無法在這場夢裡睜眼,他咬緊牙關,掙扎著想要清醒,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知道這場夢會怎麼往下發展,如今的他已不需要這些溫情幻象安撫,又不如說,越是見了這些,越叫他恨得激烈難抑。
祝塵鞅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盼著這些是真的。
他寧可死,也盼著這些是真的。
他寧肯祝塵鞅直接殺了他,讓他在茫然無知的時候就死透,魂飛魄散,塵歸塵土歸土。
“去死。”陸焚如低聲切齒,“去死,滾開,去死……”
夢裡的人溫聲道:“再等等。”
金色的霧又將他罩住了,陸焚如咬牙喘息,掙扎著要退走,脊背卻被攬住。
血絲不甘褪去,卡住多日的境界驟然鬆動,搖搖欲墜,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
有人止不住地低咳,陸焚如聞見神血的味道,大片神血在感官裡漫開,幾乎將他淹沒。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陸焚如周身巨震,倏地躍起,卻發現石室內依舊乾淨。
是幻象。
祝塵鞅仍在原本的位置,臉色依舊蒼白到透明,微垂著頭,靠在粗糙石牆上,安靜得彷彿睡去。
陸焚如看著他垂落身旁的那隻手。
夢中的記憶難以持久,幻象崩解,細沙似的汩汩流逝。
幻象的盡頭,有人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耳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