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幻象
陸焚如去赴宴的工夫,祝塵鞅剛被幾個青嶽宗弟子“侍候”完。
倒不是這幾個子弟擅處——是宗門的命令,祝塵鞅這一身狼狽血汙,莫衝撞了陸上神,惹上神不快。
還是將人洗乾淨、換身利索些的衣服,弄得體面些更為妥當。
青嶽宗一貫皆是如此,當初祝塵鞅還是“供奉上神”時,也這樣處處仔細伺候,精心侍奉,生怕哪一點做得不夠周全。
就連祝塵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一個妖族餘孽當人族嬰孩旁的事了。
“可惜啊,偏偏自作孽,不可活。”
一個弟子邊挽袖子邊唸叨:“滅人家滿門也就算了,不知道斬草除根永除後患,還貪心不足。”
“正是。”旁邊那人捻著訣,也附和,“偷雞不成蝕把米,上好的妖丹沒落到手裡,倒是落到了如今這副田地。”
若是放在平時,給這些人千百個膽子,也絕不敢議論這些——可如今祝塵鞅看著實在悽慘,身上血跡斑斑、傷上疊著傷,手腳皆受重鎖,幾乎成了個廢人。
任他們怎麼看,都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威脅。平日裡不可一世的巫族戰神狼狽至此,這些弟子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倒是不少人想來看看新鮮。
他們身後,為首的弟子皺著眉,打斷這些人的話:“少說幾句。”
“他再卑鄙下作、咎由自取,畢竟身負古神血脈,非我等凡人能比。”
首座弟子說:“說不定就有什麼殺手鐧藏著,提防著些,免得他使陰招。”
那幾個下級弟子連忙閉嘴,隨意捻了個訣,喚來峰底澗中水,澆在祝塵鞅身上。
今夜宗門嚴禁弟子擅動,他們還要儘快趕回各峰,免得吃罰,確實也沒什麼時間再多廢話。
如今雖是夏日炎炎,但這澗中水乃是山頂積雪所化,流入峰底山澗,又常年陰寒不見日光,冰寒刺骨異常,碰一碰手都扎骨頭。
也不知陸上神怎麼就喜歡這種水……或許妖族與人族的確不同,這也是特異處。
這些人七手八腳,忍著凍將祝塵鞅涮洗乾淨,又草草套了身新衣裳上去,就算了事,匆匆離了石室散去。
……
陸焚如回到石室時,便正看見這一幕。
祝塵鞅已洗去身上血汙,叫素白衣衫一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被暫時遮住……倒叫陸焚如想起覆住人間瘡痍的新雪。
人間戰火頻仍,祝塵鞅帶他下山走動時,陸焚如也見過整片燒燬的村莊,叫雪蓋得彷彿一片明淨。
只有走近了,才知那底下藏著什麼樣的猙獰險惡。
陸焚如走過去,抱著刀蹲下,抬頭看祝塵鞅。
那些弟子為了省事,將鐵鏈胡亂箍在一處,走了也未曾再管,就那樣絞著。
祝塵鞅閉著眼,雙手倒縛在背後,被鐵鏈拽著身體不至倒地,頭頸無力垂落,半溼的額髮散在眉前。
陸焚如伸手撥開他的額髮:“師尊。”
他知道祝塵鞅醒著,如今祝塵鞅渾身乾淨,雖難掩虛弱無力,卻畢竟與記憶隱隱相合。
陸焚如被祝塵鞅養在身邊那些年,每逢突破前,都會往祝塵鞅身旁湊,幾乎成了本能。
妖族境界極難突破,每回都是一場生死關。若是能熬過去,自然脫胎換骨;若是熬不過,便身死道消靈智盡隕,再珍貴的天地靈寶也救不回。
每到那段時日,祝塵鞅對他都是最好的。
陸焚如幼年時那幾次突破,甚至都是被祝塵鞅抱在懷裡,一面拍撫著哄他忍痛堅持,一面以真元替他疏經理脈、引氣入體,幾日幾夜地熬過去。
“師尊,你再對徒兒說一次。”
陸焚如仰頭問他,聲音很輕:“你助我突破,是為了什麼?”
陸焚如知道祝塵鞅醒著,他從小就跟在祝塵鞅身邊,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太過熟悉。
祝塵鞅每次裝作昏迷,騙他妖力,就是這樣——陸焚如過去都佯裝不知,忍著徹骨煎熬,乖乖任祝塵鞅抽取內丹,從沒說過半個不字。
如今再沒這種好事了。
陸焚如按住祝塵鞅的肩膀,隔著衣料,在那個狼牙豁出的傷口上緩緩使力,直到這件衣服上也漸漸洇出血色。
他將石室整個閉鎖,磅礴妖氣生成天然護罩,近者便已劇痛如刀割,若是敢伸手碰一碰,那隻手都要化成血水。
那幾個來“侍候”祝塵鞅的宗門弟子,並自作聰明的掌門長老,都被鎖在妖靈大陣中,驚懼亂撞拼命掙扎,在風捲黑砂中慘叫連連。
這是妖族的天賦陣法,各族不同,鬼車的金光陣、畢方的烈焰陣,黑水洞這一支妖族陣名“化血”,功效也顧名思義。
不等他突破成功,這幻境永遠不會結束,大陣也再不會解開。
祁糾睜開眼睛,迎上陸焚如漆黑如墨的眼瞳。
……
這會兒只怕不是緩和關係的時候。
系統也這麼覺得,緊張到嘩啦嘩啦翻劇本,給祁糾提醒:“祝塵鞅已經對他承認過了,是為了他的妖丹。”
陸焚如的境界越高,內丹也就越精純,其內妖力越凝練,效用越強。
這道理很簡單,就像有人得了件相當強橫的法寶,肯定也會沒事擦拭、精心養護,恨不得隨身帶著。
他們來之前,祝塵鞅落在陸焚如手裡,叫陸焚如的妖靈大陣折磨下來,已承認了許多事。
陸焚如此刻外表溫順,單手撐地,幾乎是跪著蜷坐在祝塵鞅身前,其實妖力已洶湧異常,漆黑眼底有隱隱血光,凶煞畢露。
這種時候……要是稍微說點別的,比如“確實是為了你好”,多半連話都不用說完,當場就被陸焚如撕了。
祁糾能理解,看了看系統舉起的劇本:“是為了你的內丹。”
“你的妖力對我有好處。”祁糾說,“焚如——”
九幽隕鐵的鎖鏈被妖力生生炸開。
崩飛的碎鐵深深沒入石壁,無聲無息,幾乎像是沒入一塊豆腐。
祝塵鞅的身體失了鐵鏈牽扯,再難保持平衡,墜在陸焚如臂上,胸口傷處被硌得負痛震顫。
陸焚如問出這個問題,就沒打算得著什麼想聽的回答——祝塵鞅要是敢說謊,他當場剖了這卑鄙之徒的骨頭,祝塵鞅實話實說,他同樣會叫恨意衝得無法自控。
但陸焚如要的就是這份恨意。
比起虛無縹緲的安慰,對妖族而言,突破最需要的餌料是怨力、是仇恨,越恨力量越強,境界越穩固。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尋常恨意已派不上半點用場,所以陸焚如才會在突破之際,來找祝塵鞅。
陸焚如將祝塵鞅拋在地上。
他只震碎了鐵鏈,祝塵鞅手上的鐐銬仍在,這鐐銬沉重冰冷、粗糙無比,轉眼就將祝塵鞅腕間磨得血痕累累。
陸焚如平日裡對祝塵鞅這一身傷痕視而不見,此刻卻像是連些許磕碰都容不得,垂著眼睛,輕輕舔舐那些血痕。
他突破在即,妖性壓過理智,動作像極了幼狼,溫熱舌尖舔舐過的地方,妖力淌進祝塵鞅的體內,傷口就痊癒。
……近在咫尺的視線,不知何時落在他身上。
陸焚如脊背繃緊,倏地抬起頭,迎上那雙眼睛裡轉瞬即逝的淡金。
失控戾意在陸焚如體內衝撞,他按住祝塵鞅的手臂,肩背前傾,盯住那雙眼睛,嗓音喑啞:“為什麼看我?”
祁糾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想摸耳朵”肯定算不上個好答案,陸焚如妖力衝撞,化形不穩,凌亂髮絲間冒出兩隻立耳,覆著軟絨,還會動。
系統把他的手牢牢拽住:“……”
祁糾也只是想想,他不能現在就死,這個世界的謎團還有不少,他們還得保證陸焚如活過巫妖量劫。
這同樣是個怎麼答都不對的問題,所以不如不答——祝塵鞅適時舊傷復發,嗆出一大口血,閉上眼睛。
陸焚如微怔。
他伸出手,拍了拍祝塵鞅的臉,發現這人臉頰蒼白溼冷,觸之寒意如同淨雪。
陸焚如撥了下,祝塵鞅頭頸就跟著軟墜向另一側。
這具身體之前還因為負痛,偶爾輕顫,此刻卻靜得毫無反應,像是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殼。
陸焚如伏在他胸口,耳朵尖動了動,聽見微弱的心跳聲。
他知道這人沒這麼容易死。
可惜倒是很容易暈……才受了這麼點傷,居然就力竭昏死沒了意識。
陸焚如還不能叫他死,按住祝塵鞅胸前傷口,注入了些妖力。
便宜了祝塵鞅。
嚴格說來,巫族這一身血也不盡是神血。祝塵鞅嗆出的這一大口血,在地上綻開大片殷紅,就只有點點流金。
陸焚如不肯吃虧,隨手掃淨那片殷紅,舔了下祝塵鞅霜白的嘴唇,把那一點神血捲進口中。
這樣也不錯。陸焚如想了想,發現自己更喜歡這樣的祝塵鞅。
沒法再對他說那些殘酷到極點的話,也沒法將他親手凌遲、擊落弱水……那些劇毒將他溺得死了一次。
是真的死了一次,這就是妖族突破新境界的秘密——非得死一次不可,還得是怨氣沖天、恨意凜冽,徹骨憎恨凝成護體罡風,才能有靈識不散的機會。
重新活過來的陸焚如,這一身血肉都已是弱水所化。他渾渾噩噩了數日,隨波逐流到黑水洞,終於堪透迷霧,將散未散的靈識叫恨意穿透,劇痛著倏然震醒。
在那些仍冒著點點火星的焦土之前,他終於記起自己被擊入弱水時,看見的那雙冰冷的眼睛。
祝塵鞅在九天之上垂眼看他。
“斬草除根,今日除此後患。”祝塵鞅說,“焚如,你我師徒緣分,到此盡了。”
……
還是現在這樣的祝塵鞅更好。
陸焚如抱起祝塵鞅的身體,叫這人靠坐在石室角落,又把軟垂的頭頸扶正,把凌亂的衣襟理順。
陸焚如蜷在他身旁不遠處,妖力激盪之下,整個石室陰風慘慘,越發淒厲詭異,黑霧間滲出隱隱血紅。
細看之下,這血紅裡半點也不安寧,徹骨陰寒裹著悲風怒號,慟哭撕心裂肺、哀嚎悽慘,更可怖的卻還不止這個,而是凝聚如實質的咒力怨力。
這怨力陰森冷厲,繚繞不散,徘徊陸焚如耳邊,時而如同喃喃低語,時而又淒厲異常,彷彿切齒詛咒。
系統都察覺出分明不對勁,在緩衝區里拉著祁糾:“這是怎麼回事?”
陸焚如再怎麼也是主角,就算身世的確悽慘到了極點,在突破這個關口,也不該叫這樣強烈的怨力詛咒包裹。
這時候是心神最脆弱、最易動搖的時候,稍一不小心,被奪了心竅,就只剩下殺戮本能,連靈智都要被吞噬了。
祁糾暫時也不清楚,也在研究。
緩衝區裡難得的沒在煮火鍋,系統還沒注意,細看之下被他嚇了一跳:“這又是什麼東西?”
“元神。”祁糾想了想,“應當是我上本書封印的。”
上本書的劇情截止到祝塵鞅敗於陸焚如,按照祁糾的習慣,接到這種成套的書,以防萬一下本書還是自己,就會預先留點線索。
祝塵鞅的身體裡封印了一部分元神,裡面大概存著不少記憶——但眼下這具身體受傷太重,要想解開,已經沒當初那麼容易了。
祁糾剛分離出來一個場景,是陸焚如小時候,第一次妖力失控突破境界。
系統猜陸焚如也正夢見這個:“他在喊師尊。”
陸焚如在血霧裡喊師尊,不是如今這冷冰冰的憎惡口吻,反而跟場景裡的一模一樣,盡是慌亂無措。
這也沒辦法……系統分析了半天數據,發現陸焚如那個狼靈胃口挺大,把祁糾封印的一半元神給咬走吃了。
他們兩頭解封元神的速度差不多,要論力量強弱,陸焚如那一身強橫妖力,夢見的畫面或許還比他們這個更清楚逼真。
第一次突破,陸焚如的年紀還小,耳朵尾巴控制不住地冒出來,嚇得魂飛魄散。
要在這天靈地秀的宗門養一隻妖物,哪可能半點風聲都不走,無非是祝塵鞅實力斐然,早突破了搜魂拿魄的境界,知道怎麼封印記憶罷了。
陸焚如捂著耳朵,被宗門幾個弟子指著喊“妖物”,不由分說便要衝上來打殺。
他尚且不懂人間道術,只知道渾身忽然動彈不得,臉色慘白閉緊了眼睛,才囁喏了聲師尊,便被祝塵鞅袍袖罩住。
祝塵鞅撫過他發頂,解了他身上的定身術,將他抱起,帶回離火園。
這之中的事,陸焚如早已不記得,只知道那幾個弟子後來被逐出山門,記憶也少了一大塊。